郑玄注《毛诗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15] “志”是存于心之意,诗言志乃言存于心藏于心之意。“言志之诗”释诗之性质,“礼乐之诗”则释诗之功用。礼乐,人之所以敬天地立社稷施仁义者。(礼记)“礼乐之诗”是“言志之诗”的功用。礼,仁义也,“仁,人之宅也,义,人之道。”(孟子)
《诗经》和《楚辞》的全部作品几乎都可以归于这样的阐释之下。诗三百,风唱民之情感心曲,雅诵士之谏告心声,颂歌王之社稷心意。而《楚辞》的代表作《离骚》,仅仅命名就显示了诗的语言目的:去国之牢骚。楚之辞,屈原的吟唱抒发了他的仁义之心志。
以《诗经》中的两首诗为例: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国风·周南·汉广》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宅萚。
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小雅·鸿雁之什·鹤鸣》
《汉广》是一首追求无望却又契而不舍的悲凉恋歌,《鹤鸣》则是求贤或借他人之方略战胜困难的进行曲。毫无疑问,两首都应归于抒情诗类,诗的审美主位对象是通过物象传达出的情感和信念,但是,亦显而易见,两首诗中的山水物象:汉水、皋野、渊渚、园林,或喻或兴,都蕴含着意象和情感。
无论是荷马史诗还是雅典诗剧,不管当中具有多少真实史实的记录,有多少想象传闻的虚构,它们讲述或演出的都是故事。而无论是《诗经》还是《楚辞》,不管当中呈现了怎样的故事线索,它们都在抒情言志。
从《诗经》、《楚辞》与荷马史诗、雅典诗剧孕育了中西诗歌的角度来看,中国诗歌的母体文类是抒情诗,在那些抒情诗里,山水草木成为情感的比喻起兴之象,浸透着诗人的心意。而西方诗歌的母体文类是叙事诗,在那些史诗和诗剧里,山水草木仅仅是故事的一部分:景物、时令、地点。西方的故事主角是人和神(依然是人,神化了的人);中国的抒情是要依赖于起兴和比喻的,而起兴和比喻都离不开大自然。
源于不同文化传统诗歌源头文本(母本)的形态及其中山水的美感地位,对各自传统中的山水田园诗,譬如中国由晋至唐的古典山水写意诗和英国18、19世纪的浪漫主义抒情诗的形成衍变具有影响,对诗歌中山水美感意识的形成衍变亦具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