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眼中的中国最可爱的女人
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干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着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芜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末落山。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绒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瞻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鬃所簪莱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益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
(摘录于浮生六记)
在林语堂的作品中,《苏东坡传》最是行云流水,畅快淋漓,看这本书,你不仅会点头认同苏东坡“神完气足”,而且也会觉得身为中国的知识分子是一件幸福幸运的事。这是因为林语堂的道家思想和苏东坡的洒脱两相合宜的缘故。而在小说创作中,林氏这种道家的“真放浪”也会时时冒头,流露出他对生活所执的艺术趣味。
理想中的女人是怎样的?林语堂在《浮生六记》的译者序中写道:芸,我想,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瓮姑,偷往太湖,看她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之宽,或者同她到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去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抄本?
理想中的婚姻与爱情是怎样的?当然是沈复和陈芸。林语堂写道:我仿佛看到中国处世哲学的精华在两位恰巧成为夫妇的生平上体现出来,两位平常的雅人———同几位知心好友过他们恬淡自适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乐。
因为林语堂的推崇,《浮生六记》的故事才得以这么普及,还曾经拍成过电影。只是,这样完美的爱情,在现实里是难以生存的,故事的结尾催人断肠:被现实生活所抛弃的这对恩爱夫妇,颠沛流离,在异乡的斗室里,病重的芸断续说着“知己如君,得婿如此,此生无憾”,然后凄然离世,留下沈复面对一盏孤灯。
谁也不能无视生活的具体烦恼。所以,在以英文写成的小说《京华烟云》(《MomentinPeking》)中,林语堂一方面保留了理想女性“芸”身上那些艺术的、迷人的品质,以便让国外的读者通过小说了解中国文化中的优雅,另外,也赋予了女主角木兰一些务实的能力。在处理人际关系、面对大家庭生活、安排家务方面,木兰比芸能干百倍。而在富有灵性、聪明、艺术气质方面,她也不逊于芸。如以《红楼梦》做比,那木兰就是”湘云”,有着男孩子般的大气爽朗,同时也有大嚼鹿肉、雪中联句的才情。
意识到一对艺术家气质的夫妇没有终老一生的福气,在小说《京华烟云》中,姚木兰和孔立夫没有结成眷属。木兰嫁给才智并不高的曾荪亚,而立夫娶了更有务实精神的莫愁。这样,在爱情生活上有了缺憾,但现实生活却更有保证。也许这正像中国古话里讲的:带些不足,焉知非福。然而林语堂那种浪漫的道家式洒脱在小说中还是无处不在的,例如他让姚思安在安排好木兰姐妹的婚事后,离家去四方云游———这种弃世隐逸是典型的老庄作风。当立夫被一个好色的恶军阀抓走,木兰只身前往说情,居然几句话就让军阀放人且自己毫发无损———这也是一种带有传奇色彩的想像。
也许因为这些英文小说承担着传播、解释中国文化的责任,所以它们和真正的现实是有距离的。距离最大的可能是《红牡丹》,在这部小说里,青年守寡的美女牡丹因为性的苦闷、情的困扰,在数个男人中流连。故事的背景是清代,而牡丹坐茶馆,和北京天桥的拳师交接,在杭州与诗人欢爱,在旅行的船上又和旅客共眠———这些情节在那个时代背景中完全是不可能的,而写小说的目的,也许就是想让西方世界知道:东方的女性也不是概念化的裹着小脚的霉干菜,一样是富有魅力,有情有欲的。
将林语堂的小说改编成影视剧,可以很难,就像有名的电影人徐枫,购买《红牡丹》的版权十多年了,但仍在等待有缘人来改编、拍摄;而同时也可以很简单,如眼下的新版电视剧《京华烟云》,它颠覆了原小说中的人物关系,按照当下的收视需要、主题需要重新组织故事———名人名著的优点,也就是可以根据不同的时代而产生新意吧。(文/袅晴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