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又一次成为牵动人心的话题。最近几月间,从A股的连绵动荡到人民币骤然贬值,中国似乎正不断向世界传递着有关经济健康状况的不确定性信号。
与此同时,无论是对沪深股市多管齐下的干预,还是对汇率政策的突然调整,中国政府在经济政策方面的诸多努力与尝试,却往往伴随着预期之外的市场波动。
在最新专栏文章中,FT首席经济评论员马丁·沃尔夫(Martin Wolf)指出,中国政府正在面临三个巨大的经济难题:第一,清理过去金融过度行为的遗产,同时避免发生金融危机;第二,重塑经济,尽快摆脱对超高水平投资的依赖;第三,在实现以上目标的同时,保证总需求继续强劲增长。他还在文章中强调,现实证明,中国当局尚未找到解决这三个难题的理想办法。
中国真的正在面临一场经济危机吗?如何客观评价中国政府的经济治理能力?中国又该如何找到解决目前经济难题的方法与出路?
对此,FT中文网在伦敦专访了马丁·沃尔夫,想进一步了解他对中国经济的看法与建议。访谈中沃尔夫表示,最近的一系列事态表明,应对当下的中国经济放缓,是一件异常艰难的工作,并且已对中国政府构成极大挑战。但并不能因此认为中国政府的经济治理能力弱于西方。在市场化改革和政府管控之间,中国需要准备一个“B计划”。
FT中文网:过去数周时间里,因为中国的股市动荡所引发的一系列影响,让全世界的投资者都在关注中国经济放缓。中国经济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马丁·沃尔夫:首先,我怀疑中国股市所发生的问题,和中国经济已经或即将发生的问题之间,是否存在紧密的关联。在我看来,股市对中国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经济问题。即便在西方国家,股市往往也不能完全反映出国家经济的实际状况。
就像经济学家保罗·萨缪尔森 (Paul Samuelson)的那句著名玩笑:“股票市场曾经预言了过去5次经济衰退中的9次”。股市并不是理想的经济风向标。
中国股市自2014年开始的这波迅猛上涨十分不寻常,之前我们在中国也看到过类似的情况:股市行情并不被任何事情所支撑。这就是泡沫,因此我并不意外它会破裂。
那么通过这些,能告诉我们关于中国经济的什么问题呢?我想有两点:
首先,中国的管理层会投入如此巨额的代价托市,令人吃惊。我认为这是一个不会有结果的行动,不仅不太可能取得成功,并且浪费金钱,而且如果最终失败了,甚至会伤及政府信誉。
那么为什么中国政府依然会出手相救呢?答案也许是他们比别人更忧虑中国股市崩盘所产生的后果,他们认为中国经济比别人想象的更脆弱。
第二,任何持续关注中国经济的人都会知道,中国经济的状况和股市走向是十分背离的。中国经济正在面临非常严峻的挑战,包括由过去政策失误所遗留的问题、当下市场化改革的所面对的困境,以及为保证持续需求而带来的挑战。我在最新的专栏中,曾对此有所探讨。但我不认为股市对于这些问题是十分重要的。股市的动荡和中国政府的反应,只能印证中国经济整体面对的不确定性。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很清楚,就是中国经济正在放缓,有些人认为,放缓程度比中国政府所公开的更为严重。
FT中文网:那么就意味着股市问题不会传导生成系统性的金融风险?
马丁·沃尔夫:我的主张是,中国股市自身的震荡,不会引发任何系统性的金融风险。但我对此不能完全确认,因为并没有更多详细证据显示,中国股市和金融系统以及银行系统有多大相关性。
但过往经验可以证明,股市自身的动荡不会触发严重的稳定性风险。即使真有风险,也是因为有很多人借了大量的钱去买股票。股市下跌,就会生成大量坏账,这会让银行面临麻烦。但正如我一贯认为的,中国政府对此问题,有充足的应对余地。
因此我并不认为中国股市会引发更广泛的金融危机,反而我更担心中国房地产市场的问题,那比股市更需要认真地加以理清。
FT中文网:中国经济是否面临“硬着陆”风险?
马丁·沃尔夫:这是一个概率问题。我认为,眼下中国更可能是在经历一个经济增长变得十分缓慢的时期。这在历史上也曾经出现过。上世纪90年代,中国也曾有过一段经济增长非常非常缓慢的阶段。
我认为有一种情况的可能性十分高:接下来的几年间,中国经济的增长将会非常缓慢,甚至出现经济收缩。
我之所以会这么认为,是因为目前中国的投资依旧过重,而且投资回报率都很低,有些投资的回报甚至是负值。中国的投资决策往往是非常分散的,一旦宏观经济出现放缓,很多人就会决定:我不再投资了,为什么还要增加投资?为什么还要在经济放缓时继续投资基础设施?
这就会进而催生出一种所谓的“加速度效应”:人们因为宏观经济低迷而推迟投资。但因为投资对中国需求的贡献以及在中国经济中的所占比重太大,一旦投资出现较大放缓,就会导致需求迅速下滑,进而引发经济衰退。
因此,对于你的问题,我认为经济“硬着陆”是可能出现的。但中国政府对此仍有解决办法,当局可以自己增加投资,他们仍掌握着足够的资源。在2008年应对经济问题时,他们就是这么做的。然而在今天,政府需要的是与2008年不同的应对举措。
因此我认为,所谓的“硬着陆”,实际上是指一段经济增长非常缓慢的时期,这更能贴切地反映出当下中国经济的处境。
FT中文网:什么样的改革才能带来新的增长来源?
马丁·沃尔夫:这正是如今中国经济改革的核心命题。中国的城镇化还在进行,如果细数,有很多值得关注的领域:比如随着城市化进程,可以创造出更多服务业的新领域;环境投资也有巨大的增长潜力;有关公共消费、健康和教育方面也存在大量机会;当然还有创新领域,创建一家创新型公司并不需要大量的资金撬动,这和今天西方所做的事情一样。
但问题在于对时机的把握,需要在旧的领域出现衰退时,让新的增长机会及时补充进来。长期而言,我是中国经济的看多派。但在经济转型过程中,如何让新旧领域得以及时对接,是一项非常非常困难的任务,这也需要时间才能实现。
FT中文网:怎么看待最近中国人民银行有关人民币汇率的举措?
马丁·沃尔夫:这项举措很令人费解。我认为政策制定者最初只是希望扩大汇率的浮动区间,允许更大的弹性。这个设计主要是为了让人民币成为更合理的储备货币。同时,这也能为货币政策带来更大的空间,这是一个完全合乎逻辑的理由。
但是我认为也许中国政府并未估计到这会引发什么影响,并且在短期内,这一举措所引发的不确定性确实超出了当局的预期,因此他们又花了大量的资金来平息波动。这只是我的猜测。
FT中文网:目前中国政府在经济治理能力方面受到了一些质疑,你如何评价他们的表现?
马丁·沃尔夫:如果看一看近期包括我在内的西方观察家的评论,你会发现他们对中国的一些做法的确感到吃惊。应该说,一些举措并不是非常成功,一些政策的推进也并不顺利。这引发了很多观察者的担忧。
但有一点必须清楚,西方的政策制定者们在过去十年里已经制造了令人发指的烂摊子,因此不能说中国政府的表现比西方更糟。应该说,中国政府在过去35年间,已经赢得了非常好的声誉,他们应对危机的技术能力,比西方整体要好的多。
最近的事态只能证明,应对中国经济放缓是一件异常艰难的工作,中国经济的变化是如此之大,实在让政府难以掌控。
FT中文网:一些观点认为,中国政策制定者们面对的问题,是要在市场化道路和政府干预之间做出选择。怎样做才是合理的方式?
马丁·沃尔夫:这是一个非常难回答的问题,因为中国经济本身还在市场化转型的过程中。我并不是一个百分之百的自由市场论者,倾向于更务实的结论。对中国目前的情况而言,我认为更加依赖市场力量,让私营经济力量参与市场资源分配,是长期来看的正确方向。这也包括我之前提到的关于增强服务、环境和教育领域的投入。
但是所有这些都需要管理与疏导,需要一个由政府高度主导的经济模式,并不能让政府完全退出。目前而言,我认为需求管理是中国经济转型中最为重要的问题,需要实体政策和货币政策、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之间的紧密配合。这个工作只能由政府来做,私人经济无法参与其中。
但这个工作也极其困难而且要求极高的,处理不善,就会引发“硬着陆”。通过地产增长和股市泡沫实现这一目标,不是好办法,这是西方的做法,是个坏主意。
所以中国现在需要思考一个“B计划”的问题。“A计划”是当下的市场化改革,不能停止现有的改革进程,这关系到中国未来30-40年的繁荣。但经济需求方面的管理,又需要新的工具、新的杠杆和适当的政府债券市场参与其中。同时,也需要政府方面出台更加灵活的货币政策,也许是量化宽松。
FT中文网:量化宽松也是可选项之一么?
马丁·沃尔夫:从长期角度看,是的。中国央行过去曾经印发钞票购买外汇储备,这就是量化宽松的一种形式。同样如今中国政府也可以发钞票购买政府债券,在货币的自由度上,中国政府目前是有合理空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