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是日本的一部古典文学名著,对于日本文学的发展产生过巨大的影响,被誉为日本文学的高峰。作品的成书年代至今未有确切的说法,一般认为是在一○○一年至一○○八年间,因此可以说,《源氏物语》是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占有一定的地位。
作者紫式部,本姓藤原,原名不详。因其长兄任式部丞,故称为藤式部,这是宫里女官中的一种时尚,她们往往以父兄的官衔为名,以示身份;后来她写成《源氏物语》,书中女主人公紫姬为世人传诵,遂又称作紫式部。作者生卒年月也无法详考,大约是生于九七八年,殁于一○一五年。紫式部出身中层贵族,是书香门第的才女,曾祖父、祖父、伯父和兄长都是有名的歌人,父亲兼长汉诗、和歌,对中国古典文学颇有研究。作者自幼随父学习汉诗,熟读中国古代文献,特别是对白居易的诗有较深的造诣。
此外,她还十分熟悉音乐和佛经。不幸家道中落,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多岁的地方官藤原宣孝,婚后不久,丈夫去世,她过着孤苦的孀居生活。后来应当时统治者藤原道长之召,入宫充当一条彰子皇后的女官,给彰子讲解《日本书纪》和白居易的诗作,有机会直接接触宫廷的生活,对妇女的不幸和宫廷的内幕有了全面的了解,对贵族阶级的没落倾向也有所感受。这些都为她的创作提供了艺术构思的广阔天地和坚实的生活基础。
《源氏物语》产生的时代,是藤原道长执政下平安王朝贵族社会全盛时期。这个时期,平安京的上层贵族恣意享乐,表面上一派太平盛世,实际上却充满着极其复杂而尖锐的矛盾。藤原利用累代是皇室外戚,实行摄关政治①,由其一族垄断了所有的高官显职,扩大了自己的庄园,而且同族之间又展开权利之争;皇室贵族则依靠大寺院,设置上皇“院政”,以对抗藤源氏的势力;至于中下层贵族,虽有才能也得不到晋身之阶,他们纷纷到地方去别寻出路,地方贵族势力迅速抬头;加上庄园百姓的反抗,使这些矛盾更加激化,甚至爆发了多次武装叛乱。整个贵族社会危机四起,已经到了盛极而衰的转折时期。
《源氏物语》正是以这段历史为背景,通过主人公源氏的生活经历和爱情故事,描写了当时贵族社会的腐败政治和淫逸生活,以典型的艺术形象,真实地反映了这个时代的面貌和特征。
首先,作者敏锐地觉察到王朝贵族社会的种种矛盾,特别是贵族内部争权夺利的斗争。作品中以弘徽殿女御(地位最高的妃子)及其父右大臣为代表的皇室外戚一派政治势力,同以源氏及其岳父左大臣为代表的皇室一派政治势力之间的较量,正是这种矛盾和斗争的反映,是主人公源氏生活的时代环境,而且决定着他一生的命运。源氏是桐壶天皇同更衣(次于女御的妃子)所生的小皇子,母子深得天皇的宠爱,弘徽殿出于妒忌,更怕天皇册立源氏为皇太子,于是逼死更衣,打击源氏及其一派,促使天皇将源氏降为臣籍。在天皇让位给弘徽殿所生的朱雀天皇之后,右大臣掌政,源氏便完全失势;弘徽殿一派进而抓住源氏与右大臣的女儿胧月夜偷情的把柄,逼使源氏离开宫廷,把他流放到须磨、明石。
后来朝政日非,朱雀天皇身罹重病,为收拾残局才不顾弘徽殿的坚决反对,召源氏回京,恢复他的官爵。冷泉天皇继位以后,知道源氏是他的生父,就倍加礼遇,后源氏官至太政大臣,独揽朝纲。但是,贵族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并没有停息,源氏与左大臣之子围绕为冷泉天皇立后一事又产生了新的矛盾。
作者在书中表白:“作者女流之辈,不敢侈谈天下大事。”所以作品对政治斗争的反映,多采用侧写的手法,少有具体深入的描写,然而,我们仍能清晰地看出上层贵族之间的互相倾轧、权力之争是贯穿全书的一条主线,主人公的荣辱沉浮都与之密不可分。总之,《源氏物语》隐蔽式地折射了这个阶级走向灭亡的必然趋势,可以堪称为一幅历史画卷。
在《源氏物语》中,作者虽然主要描写源氏的爱情生活,但又不是单纯地描写爱情,而是通过源氏的恋爱、婚姻,揭示一夫多妻制下妇女的悲惨命运。在贵族社会里,男女婚嫁往往是同政治利益联系在一起的,是政治斗争的手段,妇女成了政治交易的工具。在这方面,紫式部作了大胆的描写。左大臣把自己的女儿葵姬许配给源氏,是为了加强自己的声势,朱雀天皇在源氏四十岁得势之时,将年方十六岁的女儿三公主嫁给源氏,也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就连政敌右大臣发现源氏和自己的女儿胧月夜偷情,也拟将她许配给源氏,以图分化源氏一派。地方贵族明石道人和常陆介,一个为了求得富贵,强迫自己的女儿嫁给源氏;一个为了混上高官,将自己的女儿许给了左近少将,而左近少将娶他的女儿,则是为了利用常陆介的财力。作者笔下的众多妇女形象,有身份高贵的,也有身世低贱的,但她们的处境都是一样,不仅成了贵族政治斗争的工具,也成了贵族男人手中的玩物,一夫多妻制的牺牲品。
小说着墨最多的是源氏及其上下三代人对妇女的摧残。源氏的父皇玩弄了更衣,由于她出身寒微,在宫中备受冷落,最后屈死于权力斗争之中。源氏依仗自己的权势,糟蹋了不少妇女:半夜闯进地方官夫人空蝉的居室玷污了这个有夫之妇;践踏了出身低贱的夕颜的爱情,使她抑郁而死;看见继母藤壶肖似自己的母亲,由思慕进而与她通奸;闯入家道中落的摘末花的内室调戏她,发现她长相丑陋,又加以奚落。此外,他对紫姬、明石姬等许多不同身份的女子,也都大体如此。在后十回里出现的源氏继承人董君(他名义上是源氏和三公主之子,实际上是三公主同源氏的妻舅之子柏木私通所生)继承了祖、父两辈人荒淫的传统,摧残了孤苦伶仃的弱女浮舟,又怕事情败露,把她弃置在荒凉的宇治山庄。在这里,读者通过这些故事,可以看出这种乱伦关系和堕落生活是政治腐败的一种反映,和他们政治上的没落与衰亡有着因果关系。
作者同情这些受侮辱、受损害的妇女,着力塑造了空蝉和浮舟这两个具有反抗性格的妇女形象。空蝉出身于中层贵族,嫁给一个比她大几十岁的地方官做继室。源氏看中了她的姿色,她也曾在年轻英俊的源氏的追求下一度动摇,但她意识到自己是有夫之妇,毅然拒绝源氏的非礼行为。特别是在她丈夫死后,虽然失去惟一的依靠,源氏又未忘情于她,但她仍然没有妥协,最后削发为尼,坚持了贵族社会中一个妇女的情操和尊严,表现出弱者对强者的一种反抗。浮舟的反抗性格更为鲜明。浮舟的父亲是天皇兄弟宇治亲王,他奸污了一个待女,生下浮舟,遂又将母女一并抛弃。母亲带着浮舟改嫁地方官常陆介。浮舟许配人家后,因身世卑贱被退婚。后来她又遭到董君、匂亲王两个贵族公子的逼迫,走投无路,跳进了宇治川,被人救起后也在小野地方出家,企图在佛教中求得解脱。当然,无论空蝉还是浮舟,她们的反抗都是绝望无力的。这也说明作者在那个社会中,找不到拯救这些可怜妇女的更好办法,只有让她们遁入空门或一死了之。
紫式部的创作不可避免地有其历史和阶级的局限性。她既不满当时的社会现实,哀叹贵族阶级的没落,却又无法彻底否定这个社会和这个阶级;她既感到“这个恶浊可叹的末世……总是越来越坏”,可又未能自觉认识贵族阶级灭亡的历史必然性,以她在触及贵族腐败政治的时候,一方面谴责了弘徽殿一派政治野心和独断专行,另一方面又袒护源氏一派,并企图将源氏理想化,作为自己政治上的希望和寄托,对源氏政治生命的完结不胜其悲。书中第四十一回只有题目《云隐》而无正文,以这种奇特的表现手法来暗喻源氏的结局,正透露了作者的哀惋心情。另外在写到妇女命运的时候,她一方面对她们寄予深切的同情,另一方面又把源氏写成一个有始有终的妇女的庇护者,竭力美化源氏,在一定程度上对源氏表示同情与肯定。此外,作品中还充满了贵族阶级的美学情趣、佛教的因果报应思想,以及虚空感伤的情调。
《源氏物语》在艺术上也是一部有很大成就的作品,它开辟了日本物语文学的新道路,使日本古典现实主义文学达到一个新的高峰。
日文“物语”一词,意为故事或杂谈。物语文学是日本古典文学的一种体裁,产生于平安时代(公元十世纪初)。它在日本民间评说的基础上形成,并接受了我国六朝、隋唐传奇文学的影响。在《源氏物语》之前,物语文学分为两个流派,一为创作物语(如《竹取物语》、《落洼物语》等),纯属虚构,具有传奇色彩;一为歌物语(如《伊势物语》、《大和物语》等),以和歌为主,大多属客观叙事或历史记述。这些物语,脱胎于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是向独立故事过渡的一种文学形式,它的缺点就是缺乏内在的统一性和艺术的完整性。紫式部第一次把创作物语和歌物语结合起来,并在物语的创作方法上继承了物语的写实传统,摒弃物语只重史实,缺少心理描写的缺陷,认为物语不同于历史只记述表面的粗糙的事实,其真实价值和任务在于猫写人物的内心世界,因而对物语的创作进行了探索和创新。
《源氏物语》全书共五十四回,近百万字。故事涉及三代,经历七十余年,出场人物四百余人,给读者留下鲜明印象的也有二三十人,其中主要是上层贵族,也有下层贵族,乃至宫廷侍女、平民百姓。作者对其中大多数人物都描写得细致入微,使其各具有鲜明个性,说明作者深入探索了不同人物的丰富多彩的性格特色和曲折复杂的内心世界,因而写出来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富有艺术感染力。在小说结构上,《源氏物语》也很有特色。前半部四十四回以源氏为主人公,后半部十回以董君为主人公,铺陈复杂的纠葛和纷繁的事件。它既是一部统一的完整的长篇,也可以成相对独立的故事。全书以几个大事件作为故事发展的关键和转折,有条不紊地通过各种小事件,使故事的发展与高潮的涌现彼此融汇,逐步深入揭开贵族生活的内幕。在体裁方面,《源氏物语》颇似我国唐代的变文、传奇和宋代的话本,采取散文、韵文相结合的形式,以散文为主,织入近八百首和歌,使歌与文完全融为一体,成为整部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散文叙事,和歌则抒情、状物,这不仅使行文典雅,而且对于丰富故事内容,推动情节发展,以及抒发人物感情,都起到良好的辅助作用。作者在继承本民族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广泛地采用了汉诗文,单是引用白居易的诗句就达九十余处之多;此外还大量引用《礼记》、《战国策》、《史记》、《汉书》等中国古籍中的典故,并把它们结合在故事情节之中,所以具有浓郁的中国古典文学气氛,使中国读者读来更有兴趣。
《源氏物语》问世以来,已经过去近千年了。尽管它在结构上显得有些庞杂、冗长,相同场面和心理描写重复过多,有损于作品的艺术完美性,但它毕竟是一部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高的日本古典文学作品,在今天仍保持着它的艺术生命力,对日本文学继续产生着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