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却似乎有特殊的魔力和象征意味。通过他(它),哈姆雷特仿佛直接瞥见了他一直隐约感觉的另一个世界,仿佛找到了自己厌世哲学和生存困境的一面镜子。鬼魂如同催化剂,直接触发了他酝酿已久的精神蜕变。
在分析《哈姆雷特》中的鬼魂时,德里达杜撰了“幽灵性”(spectrality)的概念,用以指称一种令人不安的双重性和不确定性。鬼魂占据着“在”与“不在”、“呈现”与“消失”之间的一个(非)空间,既是有某种暧昧形体的物,又是游离在形体之外的“无物”。
正是由于这种不确定性,哈姆雷特对鬼魂一直心存疑虑。在第一次见到鬼魂时,他非常警惕和恐惧,不由自主地喊道,“消灾降福的诸天使保佑我们!”他对鬼魂说,“不论你是神灵还是妖魔,/ 带来的是天风还是地狱的煞气,/ 不论你的来意是好是坏,你既然带了这样个可疑的形状,/ 我要对你说话。”(1.4.45-50;卞之琳译)。显然,他对鬼魂的来源和动机都颇感怀疑。在鬼魂披露自己被谋杀的细节之后,虽然哈姆雷特信誓旦旦,决心要为父亲复仇,但他仍然不敢信任鬼魂。他担心“我所看见的那个鬼魂 / 也许是魔鬼”(2.2.433-34),所以要用演戏的办法来试探国王,获取间接的证据。即使在确信谋杀真相之后,当鬼魂再次向他显现,他仍然像是与魔鬼对峙一样,请求天使护卫自己(3.4.119-120)。可见,至少在潜意识里,他并未将子对父的情感转移到鬼魂身上,而是将他(它)视为一种胁迫自己的敌对力量。
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情感反应,关键原因在于,鬼魂的幽灵性随时可能颠覆人对现实的感受和想象。格林布拉特在探究莎士比亚对鬼魂情有独钟的原因时指出,鬼魂可以促使我们思考戏剧“质疑现实”和“戳破情节本身所造成的幻象”的能力(Greenblatt 200)。对于剧中的哈姆雷特,鬼魂同样具备颠覆性。鬼魂的叙述所呈现出来的炼狱的可怕景象将哈姆雷特对世界的绝望和憎恶推到了极致。在此之前,虽然母亲的仓促再嫁让他对女性的美德乃至整个人性产生了怀疑,但至少他心中还保存有一个由回忆和想象所构建的父亲形象。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形象,他既是贤明的国王、英勇的战士,也是温柔的恋人和正直的父亲(1.2.143-46; 3.4.63-73),在他身上可以同时看到日神海披里安、战神马尔斯、甚至大神宙斯的影子。对于哈姆雷特而言,这个形象(幻象)是与世界普遍的邪恶败坏相对立的另一极,支撑着自己的信仰大厦。然而,鬼魂所揭示的另一个父亲形象却动摇了哈姆雷特的信仰,给他造成了比父亲之死更为严重的心理创伤。这是鬼魂的开场白:“我是你父亲的灵魂,判定有一个时期要夜游人世,/ 白天就只能空肚子受火焰燃烧,/ 直到我生前所犯的一切罪孽,/ 完全烧净了才罢”(1.5.15-19;卞之琳译)。在叙述完克罗迪斯谋杀自己的情节后,鬼魂又哀叹道:“我就这样在睡梦中由一个弟兄 / 一下子夺去了生命、王冠、王后!/ 就在罪孽深重里一命归天,/ 来不及举行圣餐礼、忏悔、涂膏,/ 来不及结一结清楚,就叫我算了帐,/ 不管我满头是未清未净的红尘”(1.5.82-87;卞之琳译)。这绝不是一个神一样的美德的化身,而是一个挣扎在欲念和罪孽之中的凡夫俗子,即使在死后还被复仇的欲望咬噬、煎熬着。父亲的形象既已颠覆,哈姆雷特的精神大厦便轰然倒地,复仇已然失去了意义。“支离败乱的时代:可憎的宿命,/ 我,竟要扮演重整秩序的英雄!”(1.5.211-12)最深刻地揭示了鬼魂对他精神的巨大冲击。从这一刻起,他便置身于两种相反的心理力量之间:一方面,他像保护最后的火种一样竭力护卫着原来的幻象,以赋予复仇行为一定程度的合法性,最终履行他对鬼魂的诺言;另一方面,鬼魂对他精神的无形压力和直接催逼却让他不得不面对第二种形象,反而强化了他的厌世倾向和逆反心理,使他更不愿采取行动。他便在这种延宕里反复追问世界,拷问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