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米亚共和国议会通过独立并加入俄罗斯联邦的决议，3月16号该决议将付诸全民公投——这里的全民公投当然是克里米亚全民而非乌克兰全民。由于克里米亚俄罗斯人占人口多数，这些人选择独立并加入俄罗斯联邦应该是没问题的。问题是这样的公投是否合法？前几天央视4请了个嘉宾连线，这个嘉宾是乌克兰驻华公使，他说，根据乌克兰宪法和乌克兰俄罗斯关于克里米亚地位的条约，克里米亚无权公投，因此克里米亚议会的决议是非法的和无效的。很快乌克兰政府就表态，宣布克里米亚议会的决议无效。但是俄罗斯总统普京却表态说：克里米亚公投符合国际法。当天普京还与德国总理默克尔、英国首相卡梅伦通电话，默克尔和卡梅伦的态度跟普京截然相反，默克尔说：克里米亚公投不符合乌克兰宪法和国际法。乌克兰总理亚采纽克呼吁美英支持乌克兰（不排除亚采纽克邀请西方军事干预，正如克里米亚总统邀请俄罗斯军事占领克里米亚一样）。今天西方七国一致表态：克里米亚公投不符合国际法。
那么克里米亚是否有权公投呢？克里米亚是否有权独立呢？所谓国际法——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国家法又是神马东东呢？国际法自然是二战后建立的国际政治秩序，被压迫国家、地区和民族、殖民地国家和地区有权摆脱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统治，取得国家独立和民族独立。二战后一百多个国家取得了独立，都是符合这种国际法的。但是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民族的具体情况都是不同的，历史、文化、语言、宗教、经济等因素都能决定这个民族的地位。所以不能排除很多受压迫国家和民族一直未能取得独立的事实。克里米亚这个国家历史说来话长，简单地说，克里米亚曾经是独立国家，但是大部分时间克里米亚都是别人的附属国，甚至是别的国家的一个地区（前苏联俄罗斯联邦克里米亚州）。哥特、匈奴、突厥、拜占庭、蒙古（1237年）、奥斯曼等都对克里米亚的历史产生重大影响，蒙古人对克里米亚的统治长达二百多年（克里米亚隔刻赤海峡与大陆相望，刻赤就是蒙古语名字），然后克里米亚汗国归属土耳其。最终克里米亚形成以鞑靼为基本民族成分的伊斯兰国家。这个国家跟同属斯拉夫人的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不同戴天，他们长期以贩卖白奴为生——也就是到东欧掠夺白人（包括波兰人、白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贩卖给奥斯曼土耳其，白人就是他们的口粮——总数达几百万人。克里米亚鞑靼人身上流淌着成吉思汗蒙古族的血液，也有匈奴人的基因，但是他们并不信奉佛教而是伊斯兰教，这是这个民族与信奉东正教的斯拉夫人（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显著不同的民族特点。七百年前基辅罗斯（今天的乌克兰和俄罗斯）跟克里米亚一样，同属蒙古大帝国的金帐汗国，但是后来基辅罗斯逐渐摆脱金帐汗国的统治，变成莫斯科公国，然后变成俄罗斯。1654年，俄罗斯吞并了乌克兰。1783年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鞑靼汗国。到了苏联十月革命时期，俄罗斯和乌克兰分别成立共产党国家，很快俄罗斯就再次吞并乌克兰以及众多国家，成立苏联，克里米亚则属于苏联俄罗斯联邦（1918年）。1921年成立克里米亚鞑靼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属俄罗斯联邦）。到了二战时期，被苏联压迫的少数民族国家包括克里米亚，并不热心斯大林的卫国战争，反正是受人压迫，这些少数民族的消极态度是顺理成章的。但是战后斯大林要秋后算账，对少数民族采用更加极端的残酷压迫——流放西伯利亚，可怜的克里米亚鞑靼人全民族背井离乡，像牲口一样被塞进闷罐车，发配荒无人烟的极寒地区，许多人根本就没到目的地就饥寒而死。克里米亚共和国建制被撤销，变成克里米亚州。1954年新上台的赫鲁晓夫一气之下将克里米亚当作东西送给了乌克兰。决定以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决议的形式通过，因此具有法律地位。这是决定克里米亚地位的法律依据。
1991年前苏联所有国家包括乌克兰和俄罗斯联邦先后脱离苏联取得独立。同年克里米亚也宣布脱离乌克兰而独立并寻求加入俄罗斯联邦。俄罗斯支持克里米亚独立，但是遭到乌克兰反对。1992年乌克兰、俄罗斯和克里米亚三国达成协议，克里米亚留在乌克兰，成为乌克兰唯一的自治共和国。1997年作为对俄罗斯的回馈，乌克兰同意前苏联的遗产、俄罗斯黑海舰队继续留驻克里米亚半岛上的塞瓦斯托波尔（乌克兰直辖市）。到了2014年2月22日，乌克兰发生颜色革命续篇，时任总统亚努科维奇逃跑，乌克兰改天换地；3月6日克里米亚趁机再次通过独立决议。俄罗斯立刻再次表示支持，历史再一次惊人相似重演。问题就来了，克里米亚究竟是不是可以独立呢？从历史看，克里米亚虽然当过独立国家，但是大部分时间是别人的附属国；那么克里米亚就一定属于俄罗斯吗？显然也不是，克里米亚之所以归属沙俄、前苏联，那是被吞并的结果。是不是属于乌克兰呢？乌克兰并未吞并克里米亚，是前苏联当东西送给乌克兰的，这是问题的根源。如果按照国际法，1954年的霸王条款显然是有效的，克里米亚就应该属于乌克兰。但是还有问题，国际法的精髓是被压迫民族争取民族解放的权利，那么克里米亚人民是否有权争取民族解放呢？那么多历史上很少独立过的附属国（比如朝鲜越南）都取得了独立，克里米亚为什么不可以呢？这个还要看这些附属国本身的力量以及相关大国的博弈。一个想要独立的国家，没人反对，自然顺利；一个不想独立，但是想改换门庭，只是先经过独立这个中间程序，那么就要看原宗主国和新宗主国（或称联邦）的态度了。你情我愿，这个好像也是国际法的精神。
默克尔在跟普京通电话时为什么干脆利索地说：克里米亚公投不符合国际法呢？一个国家接受另一个国家或地区一腔情愿投怀送抱，这种好事中国没赶上过（蒙古国有人提出过加入中国的要求，但是议会从未通过过），俄罗斯则经常赶上过——但是都是强取豪夺，没有一个被吞并的国家是心甘情愿的（也许这次克里米亚是个例外？）——但是德国端的赶上过。1990年10月3日，原民主德国解散，剩下五个互无管辖权的州，这五个州分别向德国递交了加入联邦的申请，德国批准了申请，他们就成为德国联邦的新成员，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当时的大国背景是，1989年美英法苏和两个德国达成4+2协议，规定占领军结束对德国的占领，德国取得完全主权。当时的苏联即将分崩离析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了德国的事情？德国接受五个州的投怀送抱也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作为德国总理，默克尔对1990年的好事自然偷着乐，可是她并不认可俄罗斯联邦有权接受克里米亚，因为克里米亚、乌克兰和俄罗斯三国是有条约的，条约规定克里米亚属于乌克兰，这个不是可以出尔反尔随便改动的，就是商人的合同都知道要遵守，何况国际条约呢？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条约是否符合人民的利益了。按照国际法和国际通行的价值准则，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凡是不符合人民利益的，就是国际条约也是可以推翻的。那么多国际条约都是在二战后废除的。可是决定克里米亚地位的条约并不是二战前帝国主义强加给殖民地的不平等条约的，而是苏联解体后的1992年订立的平等条约，这样的国际条约怎么可以单方面随便废除呢？
克里米亚独立是否符合克里米亚人民的利益呢？这要看看克里米亚人民的构成。克里米亚原是鞑靼人的国家，二战后鞑靼人被苏联驱逐流放，尽管苏联解体后陆续有一些鞑靼人回归故土，但是克里米亚已是俄罗斯人的天下，鞑靼人成了少数民族，在俄罗斯人、乌克兰人之后，排第三位。如果公投，鞑靼人的投票改变不了俄罗斯人的决定。只有俄罗斯放弃对克里米亚的垂涎，才能保证克里米亚的独立或归属。事实上，俄罗斯这么热心扩张疆土，是俄罗斯一贯的传统。但是已被俄罗斯吞并的国家，不一定心服口服，一旦遇到阳光明媚春风化雨，独立运动的种子随时都会发芽开花。苏联解体后，北高加索地区的少数民族国家争取民族解放的运动风起云涌，仅仅为了打击车臣共和国的民族解放运动，俄罗斯已经发动了两次腥风血雨的车臣战争。相对于只有一百多万人口的伊斯兰小国，俄罗斯强大的军事力量确实是不可战胜的，尽管俄罗斯也付出了血腥的代价，两次车臣战争都是俄罗斯获胜。对于俄罗斯无望吞并的国家或外国领土的一部分，俄罗斯有时也会操纵对方独立。2008年俄罗斯军队悍然入侵格鲁吉亚，并宣布承认格鲁吉亚的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为独立国家——可是俄罗斯铁蹄下的两个傀儡国家除了俄罗斯，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三个国家给予承认（两个傀儡互相承认）。
写到这里，还得再次回到开头提到的普京跟默克尔说的话：克里米亚独立公投符合国际法。好吧，你说符合就符合吧，按照你的逻辑，俄罗斯联邦内想独立的国家多着呢，除了两次付诸战争的车臣共和国，还有车臣周边北高加索地区同属于穆斯林世界的印古什共和国、达吉斯坦共和国，伏尔加管区且与克里米亚同属鞑靼国家的鞑靼斯坦共和国，从芬兰掠夺的卡累利阿共和国，信仰藏传佛教的卡尔梅克共和国、布里亚特共和国、图瓦共和国……他们哪个不想独立？俄罗斯允许它们决定国家命运的公投吗？或者他们不经俄罗斯同意就举行全民公投，俄罗斯对公投结果会承认吗？
俄罗斯对克里米亚垂涎三尺事出有因。走出黑海是俄罗斯历代沙皇的梦想。但是黑海舰队要想自由进出黑海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得看土耳其是否乐意。为了打垮强大的奥斯曼，迫使土耳其城下盟约，俄罗斯不惜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动对土战争，吞并附属于奥斯曼的克里米亚汗国是俄罗斯走出黑海战略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1854年英国、法国、奥斯曼和撒丁王国联军开始反攻俄罗斯，1856年联军获胜，迫使俄罗斯签订巴黎和约。俄罗斯吐出了部分利益，黑海舰队受到束缚，但是克里米亚并未重获自由。巴黎和约至今有效，黑海舰队要想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达达尼尔海峡，得取得土耳其的同意。苏联解体后，黑海舰队由俄罗斯继承，但是驻地却是乌克兰领土，俄罗斯好不容易才跟乌克兰和克里米亚达成驻军协定，黑海舰队可以在塞瓦斯托波尔驻扎到2042年（到期还可续签5年），那是要付出代价的（怪不得乌克兰可以理直气壮地消费俄罗斯天然气，就是不给钱，要钱你就给我撤走黑海舰队）。黑海舰队的永久地位并未解决，俄罗斯要靠谈判才能获得驻军权，乌克兰也不舒服，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毕竟乌克兰和俄罗斯早已分道扬镳，也不可能成为盟国，两家同床异梦，不是久远之计，谁都想找到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美国和欧盟，乌克兰和俄罗斯，谁都不能坐视克里米亚公投不管；至于克里米亚公投是否符合国际法，最终要看各方实力的均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