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中国近百年为什么没有文学杰作

2023-05-27 综合 26阅读
木心:中国近百年为什么没有文学杰作?
文/木心
居伊·德·莫泊桑,生于法国西北诺曼底省迪耶普,没落贵族家庭,舅舅是诗人、小说家,母亲颇有文学修养。十三岁到鲁昂上中学,老师是布耶(Louis Bouilhet)。1870年,二十岁的莫泊桑到巴黎读法律,值普法战争,被征人伍。两年后供职于海军部和教育部,系小职员。
他在中学时已作多种体裁的文学习作,后来更勤漏尺大奋。福楼 拜是干舅舅,是他亲舅舅和母亲的朋友,所以把莫泊桑当外甥, 上来就很严厉。福楼拜读了莫泊桑的习作,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才气,你这些东西表示有某种聪明,但年青人,记住布耶的话,‘天才,就是坚持不懈的意思’,用心用力去写吧。”
福楼拜首先要莫泊桑敏锐透彻地观察事物,“一目了然, 这是才情卓越的特权”。福楼拜的“一字说”,当然更有名:
“你所要表达的,只有一个词是最恰当的,一个动词或一个形容词,因此你返竖得寻找,务必找到它,决不要来个差不多,别用戏法来蒙混,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你一定要找到这个词。”
这话是福楼拜对莫泊桑讲的,结果全世界的文学家都记在心里。
我也记在心里:以我的经验,“唯一恰当的词”,有两重心意:一,要最准确的。二,要最美妙的。准确而不美妙,不取, 美妙而不准确,亦不取。浪漫主义者往往只顾美妙而忽视准确,现实主义者往往只顾准确而忽视美妙,所以我不是浪漫主义, 也不是现实主义。
经验:越是辛苦不倦找唯一的词,就越熟练。左顾右盼——来了,甚至这个词会自动跳出来,争先恐后,跳满一桌子,一个比一个准确,一个比一个美妙。写作的幸福,也许就在这静静的狂欢,连连的丰收。
怎样达到此种程度、境界呢?没有捷径,只能长期的磨练,多写,多改。很多人一上来写不好,自认没有天才,就不写了,这是太聪明,太谦逊,太识相了。
天才是什么呢?至少每天得写,写上十年,才能知道你是不是文学的天才。写个九年半,还不能判断呢。司汤达没写《红与黑》时,如果问我:“MX先生,你看我有没有文学天才?”我就说:“谁知道,还得好好努力吧。”
……
凡是得到世界声誉的作品,都是写“人性”,而不是服从“党性”。
所谓社会主义文学理论,总把莫泊桑、巴尔扎克、福楼拜、左拉划为“自然主义”,就是批判和暴露现实的,又对贵族资产者有所留连,唱挽歌。这种论调貌似公正,使中国两三代读者对法国十九世纪几位大小说家有了定见。
什么“有进步的意义,也有反动的作用”,什么“有艺术成就,也有时代性局限”,什么“既要借鉴,也要批判”。好吧,既有如此高明的教训,他们写出些什么呢?
自从列宁提出“党性高于一切”,艺术要表现党性,党性指导艺术,而高尔基宣称文学即是人学,与列宁唱对台戏。也许列宁没有这个意思,没料到党性会发展到目前这样的程度。
仅就文学而论,何以苏联也有新的、好的文学作品?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不是写出来吗——这不是问题,倒是我上述论点的解答:凡是得到世界声誉的苏联作品,都是写“人性”,尤其是帕斯捷尔纳克,他是马雅可夫斯基、勃洛克 (Alexander Blok)的好朋友,他就是不服从“党性'。
中国近百年没有文学杰作。所谓继承本国传统,吸收外国经验,都是空话。什么“典型环境典型人物”,还是不知“人性”为何物,只会向怪癖的人性角落钻,饥饿呀,性压抑呀,好像“人性”就只是一只胃,一部生殖器。
回头再看法国十九世纪的小说家,不是什么“自然主义”,什么“批判现实主义”,是一秉西方人文的总的传统,写“人”,写“人性”。追根溯源,就是希腊神殿的铭文:“认识你自己。”
动物不要求认识自己。动物对镜子毫无兴趣。孔雀、骏马、猛虎,对着镜子,视若无睹。人为什么要认识自己呢?一,改善完美自己;二,靠自己映见宇宙;三,知困灶道自己在世界上是孤独的,要找伴侣,找不到,唯一可靠的,还是自己。
艺术的功能,远远大于镜子。艺术映见灵魂,无数的灵魂。
亚当出乐园,上帝说:“可怜的孩子,你到地上去,有高山大海,怕不怕?”亚当说:“不怕。”
上帝说:“有毒蛇猛兽。”亚当说:“不怕。”
上帝说:“那就去吧。”亚当说:“我怕。”
上帝奇怪道:“你怕什么呢?”
亚当说:“我怕寂寞。”
上帝低头想了想,把艺术给了亚当。
声明:你问我答网所有作品(图文、音视频)均由用户自行上传分享,仅供网友学习交流。若您的权利被侵害,请联系fangmu666102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