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体上看,张爱玲的意象体系完全树立在日常生活世界(主要是女性生活空间),她的意象结构因而散射着更多的女性意识。尽管如此,由于作家具有平等审视世俗男女的宽阔视野,她笔下的男与女呈现明显的协商、互动关系,致使男性形象同样涵容于意象叙事,获得审美张力的贯透。张爱玲笔下的意象群具有很大的原创性。从范围上看,它几乎遍布日常生活的各种寻常物像:“蛀空了的牙齿”、泪珠、痣、手势,衣饰、镜子、茶具、花瓶、首饰、锅、破鞋、刀子、烟盒,玫瑰花、蝴蝶、鸟、曲蟮、月亮、太阳……这个意象世界五光十色、林林总总,从肢体、日用品到花鸟虫鱼,再到自然景象,反映了张爱玲意象营构的摄取宽度。杨义认为,“意象作为审美单体,具有超越时空的特性。意象一旦成为一篇小说的结构焦点,就可能产生对时空顺序灵活剪接的审美效应。随着意象的多重意蕴以不同方式渐次显现,小说的时空结构便会呈现前后错综、正反并置、或多维聚合等多种形态。”具体而言,对于张爱玲的意象叙事,上述意象的超时空性、结构性与审美性也不同深度地得到映现。意象叙事是张爱玲日常生活叙事趋向生命攀升的一种结构体制。从扩大文本“艺术至境”的层面看,意象叙事的形态与功能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作品高潮或结局等关键时刻的意象冻结,可以激活人类集体无意识层的记忆表象,将“女性形象——空洞能指”(孟悦、戴锦华语)转变成语言“雕刻”,逼近人类(女性)的永恒处境与生命“原型”。此种意象系列具有“物化苍凉”(许子东语)的审美境界。其中,“绣在屏风上的鸟”、“钉死的蝴蝶”、“苍凉的手势”……是这一类意象中最为典型的例子。《茉莉香片》中,“屏风上的鸟”出现在传庆的意识流动中,一方面传庆借用一个“定格”的物像压缩了母亲一生的命运图式,另一方面,“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的意象又前后错综地交织起母子命运轮回的生命怪圈——母亲的悲剧刚刚褪色,可是“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却又阴魂不散地在传庆的“心里绞动了”(《茉莉香片》)。透过“屏风上的鸟”这种多维聚合型意象,传庆母子的命运图式变得越来越哲理化、抽象化,从中既可看到葛薇龙、孟烟鹂、范柳原、佟振保们命运的影子,又可看到作家对整个日常生活悲剧性的生命诠释,广而言之,这个意象甚至具有涵盖整个人类生命史的色彩,只是那屏风是不自由,鸟象征自由。正如《浮出历史地表》一书所评论的,“‘绣在屏风上的鸟’,是张爱玲叙境中的核心隐喻。……这与其说是一个关于飞翔与逃遁的意象,不如说是一个关于死亡与囚禁的意象。” 其二,张爱玲意象叙事能够凝固人的心理意绪,它既可构成小说的结构焦点,又能将文本中人物人格心理的分裂性类型化,完成人性普遍指涉的功能。《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玫瑰花意象最为典型。小说中,红玫瑰与白玫瑰象征伴随男人生命流程的两种女人类型。在以振保为叙述主体的“玫瑰之恋”中,振保与红玫瑰、白玫瑰分别发生了各自独立的人生故事,但是因为有玫瑰花意象作为小说的结构焦点,两个分离的叙事环在情感意绪层面构成了正反并置的矛盾体,借助内在的心理逻辑,张爱玲建构起文本的复调性与有机性。而从意象意蕴上看,“红玫瑰与白玫瑰”意象深层次地隐喻了男人(其实也可以包括女人)在情感(婚姻)选择上的困惑。正如文中所说的,“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红玫瑰与白玫瑰》)因为这种生命困惑本质上是一种人性衍生物,所以具有不可避免性,虽然振保的“玫瑰之恋”囿于个体原因不见得苍凉透骨,但张爱玲却在玫瑰花意象隐喻的情感世界中看到了深深的绝望。 其三,张爱玲“以实写虚”(王安忆语)的意象叙事,具有模糊外景与真实、人工与自然之间界线的倾向,在一种人文理念的泛化中,展示意象的陌生化、哲理化、悲剧化生命内涵。这样的意象包括曲蟮、白鸽子、月亮、太阳等。如《封锁》中的曲蟮意象。“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依据上下文语境与曲蟮意象自身的审美结构,曲蟮意象可以包含以下三重意蕴:一、比较下文在“封锁”——静止、切割的时空内,女作家展现人类生命爆出的风流浪漫的火花,曲蟮意象的动态性构成对人的存在状态的一种逆向书写,它利用运动的特性,反衬出存在的单向性、重复性与静止性,是生命僵化的写照。二、独立地看,曲蟮“没有完”地抽长、缩短,如同西西弗斯滚动石头一样内含一种深深的哲理意味。三、曲蟮的动态性将日常物象陌生化、生命化了,从而使寻常的电车轨道在特有的审美张力中艺术化为具有自足特征的审美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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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然界意象
张爱玲的小说作品中,成功灵活地运用自然界意象的例子俯拾皆是。这些意象都是人所共见的现象,符合日常生活的经验,符合规定的情景,然而由于她能够在意象的营造上别出心裁,以故为新,使大量散布于故事进程中的看似平常的意象变得不寻常,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面,丰富了小说的意蕴。同时又将小说的题旨和作者的情感委婉地曲曲逸出。
此类意象中以“月亮”意象的成功使用,最为人所称道,张氏小说中意象种类繁多,色彩纷呈,但以“月亮”的出现频率最多,最为典型,也最有特色。
《金锁记》里多次写到月亮。小说一开场,就有了这样的一段: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象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2
“月亮”是一个“红黄的湿晕”是“一滴泪珠”,小说一开始,就给了读者一个伤感,凄凉的基调。“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三十年前的月亮与三十年后的月亮交叉重叠,有意造成时间上的虚幻迷朦,营造一种孤寂苍凉的凄凉意境。而小说结束时又把“三十年前的月亮”复现了一次: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3
三十年前的曹七巧已经死去,三十年前的月亮已经沉下去,也只是沉下去而已,有沉下去的时候,就有浮上来的日子,浮出来的月亮依旧是那轮三十年前的月亮。姜家大院里的女人依旧演绎着月亮下的相同故事。推而广之,世上又有哪个地方没有月亮,哪个地方没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姜家大院呢?
张爱玲常用的自然意象中,还不能不提到“雾”意象的使用。
在《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主人公葛薇龙在决定进入粱宅后,向梁太太的家走去的路上,出现了这么一段:
“那是一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的并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4
张爱玲特意把薇龙走进梁宅时的时间安排在黄昏,夕阳下的一切,都显得梦幻般的不真实。隐在浓浓的白雾中梁宅,显露出薇龙进入梁宅前对自己的前程拿捏不准,左右为难的矛盾心理。雾里的灯光恰如其分地描摹出薇龙在梁宅的未来生活。“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这里的雾应该是有所指的,指向专以牺牲年轻女孩子的青春尊严,换取富贵悠闲,繁华热闹的梁太太周围的一群人。尚未迷失自我,心中存着一丝人生理想追求的薇龙,一如那灯光,“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
(2) 服饰意象
张爱玲对于世俗生活的热爱,使她对于室内物品,如衣服,衣柜,摆件等有着特别的超乎寻常的,持久的兴趣,在她几乎是所有的作品中都表露无遗。张爱玲原是贵族的家庭,当然可以从小就接触到这些东西,也熟悉这些东西,但她会持久地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特别是对于服饰的细节描绘,不厌其烦地在多部小说作品中娓娓而叙,以致把服饰营造为众多的意象,使作品中的服饰意象纷繁绚丽,“辉煌热闹”。在《更衣记》里,张爱玲抱怨过:“多数女人选择丈夫,远不及选择帽子一般的聚精会神,慎重考虑。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⑤从中也许可以窥见张氏作品中服饰意象屡见不鲜的一丝原委了。
在《红玫瑰和白玫瑰》里,振保到达王士洪家的第二天,王士洪就远赴新加坡,丢下一个千娇百艳的如花美眷,让振保“凡事有个照应”。那天振保下班回来,没有看见自己的弟弟,却碰上了从客室里迎了出来的娇蕊,作者对这时的女主人公作了一次细致的服饰描绘:
“她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6
娇蕊的曳地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只是略微的移动一点,空气中就留下了绿墨子如此鲜辣潮湿的绿色,不要说自幼精于绘画的张爱玲,就是普通的读者也不难想到那青翠欲滴、鲜亮逼人的雨后的花草叶子。而那一路用绿绸带十字交叉着络起来的深粉红的衬裙,自然而然的就成了千娇百媚,热情似火的红玫瑰了,而这与张氏颇具红楼笔法的人物命名“娇蕊”也是暗合的。如此王娇蕊在振保的眼睛里,就只能是他生命中的红玫瑰,一个“热烈的情妇”。作者借着人物的服饰,巧妙地把人物的命运作了暗示。
另外,张爱玲的长篇小说《十八春》里,女主人公之一的曼璐出场时:
“穿着一件苹果绿的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个黑隐隐的手印”。○7
乍一看,觉着颇为费解,如何旗袍上会有一个手印?仔细一想曼璐的舞女生活,就发现了作者在此服饰意象上的匠心独具:这个手印客观上当然是曼璐的舞女生涯给她带来的印记,但是曼璐出场时,并没有舞客的手按在她的腰际,却能看见那隐隐的黑手印,只能说明那个手印是无形的,却又是无处不在的,是周围的人强加与曼璐身上的,不管她现在做不做舞女了,她在别人的眼里,就只能永远是一名舞女,永远只能苟活于世,永远只能是婚姻生活的受害者、牺牲品,这一点,也被小说后来的情节发展所证实。
(3) 易碎物品意象
综观《传奇》一书的故事,除了《倾城之恋》外,几乎无一例外地有着一个凄婉苍凉的故事结局,不由得使人想起张氏在《流言》中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什么都靠不住,一捏便粉碎了。”而镜子,玻璃,眼镜,宝石等,统统都是闪闪发光,炫人耳目,却又都是又脆又易碎的,一如那男女之间的婚姻关系,乃至整个人生的世界。所以在张爱玲的小说作品中,还经常看到许多薄脆、易碎、闪光的物品。如眼镜,玻璃,白磁,宝石等,其中最为人们所称道的,应该是镜子意象的使用。
根据台湾学者水晶先生的统计,单单就在《鸿鸾禧》一篇里,镜子的意象就出现了七次,眼镜五次,玻璃九次,白磁三次。○8在她的小说作品中,不但是贵族小姐白流苏喜欢镜子前顾影自怜,就是《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的女佣阿小也在门边缘的粉墙上贴上一块碎了角的小镜子,不时地“对镜贴花黄”一番。女子如此,男人亦不例外。《红玫瑰和白玫瑰》里的振保,在公共汽车上邂逅几年前被他遗弃的情人娇蕊时,竟然也在司机旁的小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渐渐抖起来,眼泪竟滔滔地直往下流。还有《沉香屑
第二炉香》里,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英国男子罗杰在自杀前,看到衣帽架上的镜子,竟也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指来,在镜子上抹了一抹”。○9然后再向厨房走去。
在张爱玲的一部后期作品《色戒》中,她把镜子,玻璃窗,玻璃门,玻璃盒,宝石和钻石戒指等一切闪闪发光的又虚幻易碎的物体穿插在作品里。就在珠宝店的私室里,即将诱杀易先生的关键时刻,易先生准备为女主人公王佳芝买一只粉红色的钻石戒指:
“墙根斜倚着的大镜子照着她的脚,踏在牡丹花丛中。是方夜谭里的市场,才会无意中发现奇珍异宝。她把那粉红钻戒戴在手上侧过来侧过去地看,与她玫瑰红的指甲油一比,其实不过微红,也不太大,但是光头极足,亮闪闪的,异星一样,红得有种神秘感。”○10
王佳芝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开始疑心自己是否真的爱上了易先生,虽然她是第一次感觉到对这个男人有一种亲切感,但易先生愿意为她买下连给他妻子都不曾买下的粉红色钻戒时,她显然有些犹豫了。不过,细心的读者从“墙根斜倚着的大镜子”和“光头极足,亮闪闪的”等字眼上就会猜到这份感情彻头彻尾的虚妄和阴险。最后,王佳芝相信了虚幻的感情,放弃了理智,放走了易先生。然而就在当天,她就被易先生的人抓走并处决了。
二 意象的艺术意味
(1) 意象与作者的经历
意象手法的运用,同张爱玲人生经历中瞬间的感受和直觉乃至童年记忆、潜意识等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凭借着她独特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以及超乎常人的敏锐的洞察力和悟性,使张爱玲运用这一艺术手法时显得极其熟练而游刃有余,具有鲜明的独创性,我们还是能从中窥见张爱玲生活经历的点点滴滴。
张爱玲是名门望族之后,不过她出生的时候,早已经是民国时代,张家的显赫时代已经过去,所有的繁华、热闹已经成为父母记忆里的历史。同时父母不幸的婚姻和最终的分手,都使张爱玲过早地领略了人生的阴暗无奈的一面。谁都知道,张爱玲的月亮写得最多,写得最好,而她对月亮最初的强烈感觉,却是被娶了继母的父亲毒打一顿后,囚禁在一间空房里,并扬言要用手枪打死她的时候感受到的,在《私语》一文里,她对此表露无遗:
“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地杀机。○11
那年,张爱玲十七岁,一个花季的少女被自己的父亲毒打,幽禁,而且多少还搀杂着一点后母怂恿父亲的意思在里头,无疑对张爱玲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经历。这种幽闭的生活一过就是六个月,期间张爱玲还患了严重的痢疾,“差点死掉”,而每天晚上躺在病床上,与她作伴的,也只剩下天上的月亮了。在那样的条件下,再好的月亮对张爱玲来讲也都是寒冷,孤寂,无奈和凄凉的了。
在小说《金锁记》中,长白被七巧支使着和她一起整夜整夜地抽鸦片,而把被七巧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妻子芝寿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床上等死的时候,张爱玲把自己对月亮的特殊感受赋予了芝寿: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
“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
“月光里,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这月亮光,又不敢开灯。”○12
这里的月亮,表现的都是令人无可奈何,又心犹不甘,抗争却又无用的命运沧桑。芝寿临死前的月亮,透着疯狂与神秘,兼有使人汗毛凛凛的恐怖,活脱脱就是张爱玲小时候那段被父亲毒打和囚禁时记忆的重现。
镜子在张爱玲的童年生活中同月亮一样留下了她终身的难以忘却的印记。写于一九四四年的散文《童言无忌》里,张爱玲真实的记录了在镜子前自己也不明白的心灵的颤栗。在镜子里,她看到了自己内心的悲愤与恐惧,那是在父亲已经娶了后母,弟弟尚未年幼懂事,自己难以自保,更无法庇护弟弟:
“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我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淌。我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前面,看我自己掣动的脸,看着眼泪滔滔地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13
对镜子痛哭的张爱玲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孤独无助,暴露了父母的不幸婚姻对她心灵的深深伤害。她和心爱的弟弟失去了母亲的呵护,生于斯,长于斯的姐弟俩却成了别人的眼中钉,时时得提防父亲和后母的喜怒无常。想到这里,张爱玲不由得泪如雨下了,而这些平时轻易不显露的内心活动,在镜子的反射中得以呈现,以致于写小说时,便有意无意地借助镜子里表现笔下的人物心理,或预示人物的命运。
小说《倾城之恋》里,离婚后暂住娘家的白流苏被一对穷酸兄嫂抢白后,到母亲那里诉苦,又遭冷遇,处于孤苦无依的境地时,张爱玲写了白流苏在镜子前面顾影自怜的一段:
“流苏突然叫了一声,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冲冲往楼上爬,往楼上爬……上了楼,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怎么老。”○14
这一段情节,与上述的张爱玲眼见弟弟被打后,伤心落泪,又被后母抢白,因而冲进浴室,在镜子前大颗大颗落泪的情景又何其相似、如出一辙,熟悉张爱玲的读者很容易能感受到张爱玲的幼年经历在白流苏身上的投射。
(2) 意象与人物命运
“就意象而言,张爱玲的密度较浓,不知多少段描写,鲜艳夺目而不减其凄凉或阴森的气氛”。○15但张爱玲的意象的营造,不是“六朝的骈体”,也不是可有可无的花巧,而是大都出现在人物命运的关键时刻,意象的使用是与人物的命运发展休戚相关的。试看《茉莉香片》里,言子夜年轻时撇下冯碧落,负气远走国外。等他回国的时候,碧落已经嫁给聂介臣,关于她嫁后的生活,作者借着她儿子的想象,演绎了这样的精彩一段: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16
“笼子里的鸟”,还是有生命的,还会有飞出来的一天。但是被绣在屏风上的鸟,就只能被人观赏,被人玩味的东西。这里,张爱玲对冯碧落的悲剧命运作了象喻式的艺术概括,也可以把它理解为张爱玲对于整个时代的女性命运的象征,更可以扩展到人在世界上无所逃遁的命运的象征,“这与其说是一个飞翔与逃遁的意象,不如说是一个关于死亡与囚禁的意象”。○17
《沉香屑 第一炉香》里,薇龙觉得自己受了乔琪乔的欺骗,赌气要回上海。她去买了回上海的船票,在返回姑母家的路上,却不期遇上了一场倾盆大雨:
“薇龙一边走,一边拧她的旗袍,绞干了,又和水里捞起来的一般……”○18
这个情节,形象地把薇龙徒劳无益的抗争表现了出来。这时的薇龙,正站在命运的三岔路口上对于她来说,能选择的路并不多:一是当修道院的小学教师,“没什么意思”;二是到社会上去找事做,“不见得是她的出路”,剩下的路,就“自然还是结婚的好”。薇龙不断地拧旗袍的动作,说明了她的努力也是白费,她最终只能去做“结婚员”了。虽然乔琪乔不见得真正地爱她,但是为了起码的生存,她最后还是跟他走到了一起。这一看似圆满的结局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张爱玲惊世骇俗的那句话:“婚姻是长期的卖淫”。不过透过这惊世骇俗,读者应该能够看到张爱玲对于传统价值体系的怀疑与嘲弄,以及对于人性近乎残酷的解剖。
回到《金锁记》,长安在母亲的胡搅蛮缠下,不得不痛苦地放弃学业的前一天晚上:
“她从枕头过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犹疑地,‘Long,Long,Ag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19
后来,长安又因为母亲的从中阻挠,不得不向倾心的男子童世舫解除婚姻,这时:
“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Long,Long,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长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20
这两次出现的“Long,Long,Ago”的口琴声,前后重合,每一次都伴随着长安的一次自我牺牲,每一次的牺牲都足以改变长安的命运。长安着了魔似的执着地追寻着这旋律,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象征意象,象征着长安自己应该有的东西,象征着女性应有的地位和形象。就在这音乐声里,长安憧憬着她真正意义上的母亲的出现。反复出现的“Long,Long,Ago”的旋律,却明白无误地告诉读者,这是一曲“爱的挽歌”,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的火柴梗。
(2)意象的视觉美
金锁记》中有这么一段,七巧在送哥嫂出门后,心情郁闷,回头又看见睡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丈夫……接下去张爱玲演绎了一个极为经典的巧妙融合电影蒙太奇手法的意象: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
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29
这一段的意象描绘,若置于张氏的电影剧作中,相信张爱玲本人也难以辨认了。镜头从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长镜,到镜子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山水屏条,然后镜头缓慢雾化,再推近时,镜子里的翠竹帘子已经褪色,金绿山水也换成了七巧丈夫的遗容。如此一晕一看间,人世间已经是沧桑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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