婕妤
有人说,玫瑰虽香,刺扎手。这个类似于河豚肉鲜美但河豚有剧毒的
比喻,一直被反过来用于人们对我母亲的评价。
对河豚和玫瑰,人们是从好里找出不好,以见人们一分为二的本领。
但对我母亲,我的家人和别人是要从她的不好里找出好来,以便仁慈
地原谅她。似乎说:河豚有剧毒,但肉质鲜美;玫瑰有刺,但花香宜人。
的确,我和我的家人,都嫌弃母亲的坏脾气,却离不开母亲收拾的舒
舒服服的家和可口的饭菜,也离不开她给全家人的惦记。
母亲一直是在自己的亲人和旁人的原谅里过着她自己的生活,也主宰
着全家人的生活和情绪。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恨我母亲。我恨她为一点儿事情就发火打骂我和
弟弟。我恨她不管是孩子不懂事还是别人惹了她,她都对我父亲发火。中
学时的我在日记中写道:"母亲像带了电荷的乌云,随时可能在家人的头顶
上炸开霹雳。我恨她让全家人生活在诚惶诚恐中。"我对我的班主任老师说
:"等我有能力的时候,我要把爸爸接到我身边生活。"我的弟弟们则发誓
长大了决不当我父亲那样性情温和的男人,任自己的妻子在家里作威作福,
无法无天。
我大约是在三十岁后才知道该寻求原谅的不是母亲,而是一直充当母
亲的赦免者的我和家人。而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花
白了,她除了坏脾气之外,又多了一个坏身体。这个坏上加坏的人,和各
种药物成了亲密伙伴。
我把父母亲公婆都接到北京。但我要么早出晚归,要么出差,很少时
间陪伴老人们。我的母亲就给全家人做饭,帮我照顾公婆。我的公婆年纪
大了,但是一个随和的人,任由我母亲把她打扮成一个漂亮老太太。母亲
说:天天在你们小区走来走去,不要让你们没有面子。
两个月后,老人们都走了。提着行李出门的时候,母亲执意亲自把自
己在我家喝最后一口水的杯子冲洗了放到柜子里,还清空垃圾桶,把垃圾
带下楼。
到了周末,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享受难得的空闲。风频频掀动落地
窗帘,送来隐隐的清香。我才发现,母亲在这两个月用完了我存储的所有
洗涤液,还给我买来了新牌子的。我的窗帘,甚至备用的被子,穿过一两
回的衣物,她都给我清洗了。那些难打理的真丝衣裙,我爱人的衬衫,也
都熨烫好了。我不知母亲像圣诞老人一样,究竟还藏了多少礼物。我查看
屋子的每个角落。除了灰尘和杂乱不见了以外,我发现家里添了不少东西
。尤其是厨房,多了沙锅,平底锅,多了切熟食水果的砧板和刀具等。
我有些沮丧,看来,我给妈妈的零花钱,她全给我添东西了。我请她
来北京玩的时间,她全耗在给我打理屋子了。
我想:难道这是每个好母亲都会为儿女做的吗?可是母亲细致到了连
窗帘上一个多余线头都替我铰掉。母亲如果脾气好一点,就是个十全十美
的人了。
我过去也多次被母亲感动过,我也总是会想:母亲如果脾气好一点,
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那几乎是一种思维惯性。但,那天,我的思维就
在这句话上突然紧急刹车了。我第一次为母亲悲伤,原来,多年来,她面
对的都是轻易辜负她的人和贪婪无度的人,而她一直还在接受各种原谅。
我想起母亲有一次伤心地说,她觉得生活没什么意思,想去出家。
当时,我想的是,你自己脾气不好,伤害了家人,事后又内疚不已。
总是那样反反复复,当然生活没有意思。
当时就没有想到,母亲从小天分很高,学习好,可是后来家境变坏,
中途退学。即使在农村里,也是处处要强的人。天天面对的是粗糙繁重的
农活和家务,又不愿像一般农妇那样草率。父亲在外工作,也无法帮他。
她拉扯四个孩子,孝敬两家的老人,把全家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给我
们一些讲究的习惯。比如,我的闺房,从来不会因为家里来客多而充作客
房。
她曾经可以在家里招待八九桌客人,不用到邻居家借碗筷。她把山峡
里的野兰花,移栽到我家的庭院中,把野栀子花给我养在水缸里。母亲还
挖过人形的何首乌,切成片,在秋天有霜的时候,蒸49回,让瓦屋顶的霜
打49次,然后晒干磨成份,给我父亲吃,让他的头发由灰变黑。而母亲自
己由于常年劳累,患了胃下垂,她亲手做的各种美味,她自己都不太吃。
我过去似乎看见母亲所做的一切,但却把她细致入微的爱心看成天经
地义,心里介意的只是她的脾气不好。这样一个被辜负的人,再加上身体
不好和生活的重担,好脾气又从那里来呢?我有什么资格期望母亲要为我
们十全十美呢?
母亲只是在对家人的爱心中竭尽心思。我们正是在母亲的爱中才有了
好脾气。我想,也许,我们像母亲爱我们那样去爱她,母亲的好脾气自然
就回来了。我想弥补也许还来得及。到母亲节那天,我在汇款单和包裹上
第一次写下了母亲的名字。写的时候才意识到,母亲的名字竟然是她30岁
的女儿第一次在邮件中使用。而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个女人,是我生命的
根,是我和家人的灵魂。
收到东西后,父亲给我打电话说,你母亲自己去邮局了,还把你寄的
钱用她的名字开了一个户头,说是女儿寄给她本人的。还说,你买的衣服
也比她自己买的穿着合身。
接着,我又收到母亲的回信。她在信里感谢我的礼物。母亲的字看上
去有点幼稚,那是她四十年前辍学时的字迹。
原来母亲是那么在意这件事。虽然在过去的年月她从来没有就她的名
字说过什么,也没有把她别的委屈真正讲出来,或者讲出来了,也没有人
如履薄冰般去重视她。家人见到的她似乎只是在为生活琐事发脾气,而且
只有见到她的脾气时,才把那份重视给她。
究竟原谅的权利在谁手中呢?
即使玫瑰的刺扎了人的手,人们也只是在内心有一个警戒,说,玫瑰
是有刺的,并没有人说玫瑰刺开出的花还算香。我想,我脾气不好的母亲,
也只是带刺的玫瑰,而不是玫瑰刺开出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