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与杜甫是我国古典诗歌的两座高峰,巍峨挺拔,光耀千古。对于李杜,本无须区分孰高孰低,谁优谁劣,更何况李杜生前就是互相赏识、肝胆相照的知己好友。但是自从李杜死后的一千多年来,扬李抑杜或扬杜抑李的争论总是时起时伏,从未中断。“文化大革命”中,曾经高度赞扬过杜甫的郭沫若先生出版了《李白与杜甫》一书,书中对李白赞赏备至,而对杜甫则一反常态,极尽贬低之能事,甚至进行人格的侮辱,可谓离奇之至。以致此事成为郭沫若一生的小小污点。进入新时期后,有不少学者为杜甫正名,重新肯定了杜甫的崇高历史地位。而近年来,扬李抑杜之风又有所抬头,例如余秋雨先生在青年歌手大奖赛的文化考题问答评论中,就借题发挥,说他参加一次国际性的唐诗研讨会,与会者一致肯定李白为唐诗第一人,名列第二的是杜甫,名列第三的有人认为是王维,也有人认为是白居易,云云。
但是,余秋雨先生的观点并不一定就是真理。我们应如何恰当地来评价李杜这两位伟大的诗人呢?其实,李杜两人在人生的轨迹与诗歌发展的历史契机上有不少相同之处。李杜都有宏伟的政治抱负,又都是科场的失败者,都未能真正地进入上层统治集团,两人都有蹉跎人生的郁悒不平之气,并都由此而有机会比较地接近下层社会和广大的人民群众。两人对前代的诗歌艺术都进行了广泛的吸收采纳,并进行了划时代的扬弃创新。两人都处于急剧变化的大时代,都处于需要产生伟大人物而真正产生了伟大人物的时代。但李杜又有若干的不同点。“李诗大源出于《离骚》,杜诗大源出于《诗经》和汉乐府。”(程千帆语)若论诗歌中的浪漫主义,李白在唐诗中无疑是无与伦比的,李诗气势磅礴,想象瑰奇,感情激荡,收放自如,把积极浪漫主义的诗歌表现手法推向了极致。若以诗歌艺术论,决不会得出杜甫超过李白的结论。但人们为什么把杜甫尊为诗圣,把杜诗尊为诗史,认为杜甫是诗歌发展史上的“集大成者”呢?我想这决不是偶然的。应该说,杜诗在整体成就上有李诗所不及的若干因素在,容我略论如下:
一.杜甫坚持以《诗经》、汉魏乐府的现实主义传统为方向,在古典诗歌的题材内容、艺术技巧、风格流派等方面进行了全面的总结。中唐诗人元稹最早认识到杜诗的这一伟大成就,指出:“至于子美(杜甫),
……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宋初王禹偁赞颂“子美集开新世界”。苏轼则高屋建瓴地总结:“故诗至杜子美,文至韩退之,书至颜鲁公,画至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古典诗歌,特别是七言律诗,到了杜甫那里才臻于成熟,而五言排律(如《北征》《奉先咏怀》)和各种组诗(如《秋兴八首》《咏怀古迹》)才开始成为重要的诗歌样式。用诗歌来议论,在杜甫那里也得到成功的尝试。
二.杜甫和李白一样都时刻关心着祖国和人民的命运,但杜诗中对于政治形势变化的敏感程度则是其他诗人所不及的。在安史之乱前,杜甫就写出了象《兵车行》《丽人行》这样感时伤时的作品,对于朝廷穷兵黩武的政策和统治集团奢侈糜烂的生活进行无情的揭露和深刻的批判。在安史之乱前夕,当杜甫探亲回家途经骊山华清宫,耳闻唐玄宗和宠妃杨玉环沉醉于仙乐阵阵时,他表示出对形势的深度忧虑和对危机的敏锐预感,写下了《奉先咏怀》这一千古不朽的长篇,诗中发出了“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的严正警示,使千余年后的读者读后仍然受到心灵的震撼。这是同时代的其他诗人所望尘莫及的。
三.杜诗反映的社会生活之丰富广阔,抒写的人民群众哀乐之真切动人是其他诗人所无可比拟的。杜甫在安史之乱前后三十年中都致力于社会生活的深刻观察与思考,许多重大的题材都进入他的视野,艺术地反映在他的诗歌中。《悲陈陶》《北征》“三吏”“三别”《洗兵马》《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大量的优秀作品把自己的命运和祖国、人民的命运连在一起,是对安史之乱后“万方多难”的社会生活的真实记录。直到诗人临终前,还写出了“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的关怀时局与民生的沉痛诗句。因此,杜诗被誉为“诗史”,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四.杜甫诗歌中人民性的体现是最为丰富深厚的。杜甫虽然出生在“奉儒守官”的世代官僚家庭,但仕途的坎坷、流离的生活使他比较地接近下层社会和人民群众,在社会的大动荡中培育了对人民群众的深厚感情。“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鲜明揭示阶级对立、社会不公的诗句,如果没有对人民群众深切的同情是不可能从诗人的胸底喷涌而出的。《石壕吏》中一对老夫妇遭受的战争苦难,是如此生动地显露在读者的面前,虽然诗人找不到解决社会问题的出路,但它提供给读者的思考是意义深长的。在被猛烈的秋风吹破了的自家茅屋前,他感受到了全家人日子的艰辛,但他还惦念着天下“居无屋”的无数寒士,希望有朝一日能突现“广厦万间”(《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对一个生活贫困的妇女来他家门前“扑枣”(打枣子吃),他表示出可贵的宽容与谅解,并告诫他的亲戚要“堂前扑枣任西邻”(《又呈吴郎》)。杜甫被誉为“人民诗人”应该说是当之无愧的。
在李杜的比较中,我们决不对李白有半点的贬低,只是客观地指出杜诗在总体价值上有胜于李诗之处。我是李杜的忠实读者,对我来说,春兰秋菊皆美色,李杜诗篇我俱爱!我赞同著名学者程千帆先生的观点:“在我国诗坛上,杜诗的认识作用、借鉴作用、教育作用和美感作用都是难以企及的。”我也赞赏闻一多先生对杜甫的赞誉:“杜诗是(我国)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