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1917-1927第四节代表作家一鲁迅(上)
1简介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出生于浙江绍兴一个没落的大家庭里。1898-1902在南京求学,1902-1909留学日本。与二弟作人一起,先从翻译入手,逐渐开始文学创作。1911年辛亥革命后,钞古碑、做学问多年。1918年5月《狂人日记》发表于《新青年》,是中国现代小说的第一声。1919年8月19日,所写新文学史上最早的散文诗《自言自语》发表。主要作品有散文诗集《野草》,散文集《朝花夕拾》,杂文集《热风》、《坟》、《华盖集》、《华盖集续编》、《而已集》、《南腔北调集》、《三闲集》、《二心集》、《准风月谈》、《花边文学》、《且介亭杂文》等16本,以及小说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学术著作《中国小说史略》等。他极具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散文创作,为中国现代白话散文的发展确立了第一批经典范式,其中尤以散文诗和叙事散文为重。在杂文方面,他先为《新青年》的主将,后为《语丝》派的坛主,中国现代杂文,基本也是经由鲁迅而奠基的。
2鲁迅的思想
鲁迅无疑是一个思想上的超前者,也是一个思想深层怀有巨大痛苦的灵魂。纵观鲁迅一生,以同时期的社会思潮为参照物,可以看到他对现实中的思潮几乎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也正是每一个真正独立的思考者(而非具备超凡个人魅力的"卡里斯玛")所必需的先决条件。鲁迅个人与时代主潮之间,象两条彼此深有关联,但交叉处也不多的曲线。
鲁迅永远在两个命题之间撕扯自己的灵魂。作为弱国的子民,他首先希望自己国家的强盛。幼年家道中落给他留下极深的阴影,使他也一直采用这种视角去看国与国的关系。这种视角本身并无所谓对错,而且,那时主动采用这种视角来看待国际世界,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普遍倾向。所以,鲁迅的这个倾向代表了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始终缠绕心头,挥之不去的一种心理。因此,所有的"拿来主义"也好,"师夷长滑链技"也好,无不打上深刻的实用主义或功利主义烙印。但鲁迅不同他人清兆之处,就在于除此之外,他同样关心的那种超越功利层面的价值。
鲁迅在1911年辛亥革命以前,思想主要关注在"立人"的自由层面。此时他的关注,充满了朝气蓬勃的青年气象,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乐观倾向。尽管如此,鲁迅此时的起点是很高的。由于在江南路矿学堂等处所受的自然科学训练,使他对西方物质文明及自然科学发展的历史有较多的了解,对于自然科学的最新发现有着很高的评价与期待,这使他对中国历史的梳理与追问,都有着独特的视角。同时,此时他的知识结构里吸收了较多的俄国、东欧弱小国家的文学作品,以及德国作家的思辨作品,使他既对弱国、弱民,有了先天的同情,也使他拥有着不可再得的穿透力眼光。这时期的"立人"思想,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与此时风起云涌的革命呼声,鲁迅的目光不局限在现实的层面,而是从不那么功利的角度,切入人的精神与价值层面,强调人的个性价值与精神自由。这在当时不仅是庸众所不能理解的,信正孙即使是革命者,也不能把自己的精力从具体斗争中抽脱出来,关注国民的思想启蒙。当然,这里并不是指斥革命者不从事启蒙,这样从现实功用出发的指责如同反问鲁迅为什么不行刺一样无稽(当然,从鲁迅的主体心理角度,探求他的心态是否临事懦弱,有助于我们更深切地理解鲁迅的心理、感情和思维状态),但鲁迅此种声音的存在可以让我们发现那个时刻的声音是多声部的。另外一点就是,鲁迅此时对个体的价值、自由的张扬与他所最终希望达到的国家富强、人民幸福等功利目标,是非常复杂的纠缠在一起的。在这里很难令人信服地说清楚,鲁迅强调个体价值、自由,到底是不是以国家富强为最终指归。但鲁迅此时在论述中是两者并重的,甚至他对个体价值等的强调还要更突出一些。
1911年辛亥革命,让鲁迅获得了一个反思的机会。革命成功背后的现实,让他体会到失败的阴影,而这种似乎怎么也走不出的失败与失望的笼罩,正给予了鲁迅另外一种思考的深度,虽然这要以他精神上的痛苦为代价。这种思考的角度,就是鲁迅特有的悲观主义。它几乎无时不体现在文字中。那两极悖论之间的撕扯,那无处可去的彷徨,那从渴望成为英雄(《摩罗诗力说》)到承认非英雄(《呐喊·自序》)的过程,那作为先驱者的寂寞与自己曾一时寄予希望之民众间的均不可依靠,都在鲁迅的作品里体现得淋漓尽致。1979年前,学界多以"虚无主义"等概念轻易否定与习惯的所谓"乐观主义"思维模式不同的思想,而拒绝张开眼,看更深刻的人生的悲凉。鲁迅的这种情绪,与五四文学那感伤情绪的笼罩有所关联,但已经进入到自我绝对性的怀疑,对一切终极价值的怀疑。所以90年代的有些学者以"无赖"命名鲁迅,有一种片面的深刻。
1927年后,鲁迅慢慢开始左转。毫不客气的说,这是中国最深刻、最痛苦的灵魂所遇到的一次公开抢劫。他的左转,有着功利主义暗影的缠绕。总是独自面对"无物之阵",总是不抱任何希望地去做,这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总会觉得难以为继。一个老肩住"黑暗的闸门"的人,老在视野以内看不见光的人,对于光的期待,势必更强烈一些。一个年近半百的孤独老人,无论是从自己对被压迫者的同情,还是从对"清党"历史的所见所闻,对当时被打压的政党怀有本能的好感;一直寂寞的战斗,也使那种表面上的"同志"、"组织"给予他很大的温暖之感。因此,鲁迅的没有坚持,似乎不太应该苛求,相反,我们倒应该为他肩住黑暗闸门已有那么长时间而惊讶。但我们仍然不得不痛惜,痛惜这个中国最深刻的灵魂之一如此轻易的向所谓的乌托邦和历史理性交出了自己,从而没有达到依20年代他的表现本应达到的更高高度。尽管他也提出了许多有意义的命题,比如对"奴隶总管"和"革命工头"的批判就与《野草·影的告别》中说的"有我所不愿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相呼应,但总体上,他的文章较多的涉及意气、政见和现实,缺少20年代文化意味上的鞭辟入理。30年代以后资本主义的危机使得世界上大批知识分子左转,布尔什维克有效的组织和诉诸于历史理性的信念,也使中国的知识分子大量左转。但他们均如同浮士德一样,在交易里失去了最不该失去的东西。
鲁迅的思想,如果说还有不足,那么就在于因为自己知识结构所限,对于英美自由主义思想,所知非常有限。这使他终生疏远着胡适等人,也使他的自由观比较多地停留在强者的自由,积极的自由。这种自由观由于先天的缺陷,对于如何落实到普通民众的自由保障,缺少建构的力量。而鲁迅的这种自由观与毛泽东的"贵我"、"勇斗"的思想,在基调上是暗合的,这种自由理念也成为49年后中国的指导思想,由于没有消极自由的平衡,带来了不小的劫难。
3《野草》
《野草》是鲁迅在1924-1926年于北京断续写成的,其中经历了诸如三一八惨案等事的侵扰,1927年写完《题辞》后,结集出版。共24篇:《题辞》、《秋夜》、《影的告别》、《求乞者》、《我的失恋》、《复仇》、《复仇(其二)》、《希望》、《雪》、《风筝》、《好的故事》、《过客》、《死火》、《狗的驳诘》、《失掉的好地狱》、《墓碣文》、《颓败线的颤动》、《立论》、《死后》、《这样的战士》、《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腊叶》、《淡淡的血痕中》、《一觉》。其中,前19篇是主体,更能显示《野草》的特色。其中《风筝》之前更多的切合作者经验,文字大多是思辨的,也即更多的反映了作者的思想,可以求索而得;《好的故事》以后诸文,大多是超现实的,多用形象语言,而具有思想的多义性。后5篇里对于现实的指涉更多。这段写作时间,是和鲁迅另一部非常重要的散文作品《朝花夕拾》有部分重合的。在大致相同、交错的时间,鲁迅从事着两种迥然相异的散文种类,而且都写的元气淋漓,各自陡然成为分别所属文体的拓荒之作。不仅在散文创作的层次,而且对于写作心理学,这也是一个很研究的案例。
在80年代以前,大陆学界对《野草》的评论,是比较谨慎的,这大半是因为其中散发出来的鲁迅那独特的个人魅力,那极具穿透能力的思考,那充满现代感的精神痛苦,对于当时的统治者来说,是危险的。过于拉近文学与政治之关系的批评,也无法把《野草》包容进来。从这点来说,这证明了那段时间中国理论范式的无奈。这现象不独散文界有,放逐了沈从文、张爱玲的小说界,放逐了"九叶诗人"的诗歌界也一样。
承前所说,鲁迅确实是20世纪中国最痛苦的灵魂之一。《野草》也是最形而上地展示他灵魂的作品。很多人用"鲁迅的哲学"来对《野草》命名。鲁迅生前就对章衣萍说过:"我的哲学都包含在我的《野草》里面了",许寿裳也说,鲁迅的《野草》不是别的,就是鲁迅的哲学。李欧梵进一步地认为,这所谓的哲学,是鲁迅从自己的认真感觉中得出的,对人生的一般看法。这些都是对《野草》中那独特呼喊的跨时空回声。《野草》中的哲学,其实是鲁迅在时代思潮的激荡下做出的极具个人意味的选择。这里的思想,不同于纯粹形而上的玄而虚层面的理论,而是与作品中那不可再得的艺术构建合而为一。因此,下面所要谈到的《野草》也必须如此看待。
《野草》中所蕴涵的哲学主题,其实贯穿着鲁迅作为一个从传统中走过来的渴望有所归依和凭借的人,对意义缺乏的生存处境感到的痛苦体味。鲁迅曾经认为,国家是要富强的、要被拯救的,所以他选择了文艺,来启蒙愚昧的群众。但一系列的遭遇使他深刻感觉到启蒙的不可能,因此继续启蒙也没有意义,自己的所有行动都缺乏归依。这种生存困境是一般人体会不到的,但一旦窥见这存在本体的虚妄,就会被它深深地攫取。在这里,《野草》在以下几个方面获得了与西方现代文学的同构性。一是有共同的生存困境,行动失去了依据和目标,个体经验均外化为抽象而普遍的精神范式。二是共同具有空虚而无稽的核心体验,在这体验之上,往往直达面对死亡的终极思考。其相同处都在于,死亡没有任何悲壮色彩与价值趋向,而是作者找不到任何意义的结局,有些甚至还不是结局而是更其可怕经验的开始(如《死后》),是作者无谓生命投入之后的最后消耗。鲁迅一方面把《野草》作为自己思想的自由舞蹈,一方面又在绝望之际充满了行动的渴望。如果说鲁迅在此基础上发出的"绝望的抗战"这一认识与西方现代主义作家有何不同,恐怕就是对行动的渴望所引发的他那浓重的焦灼感。
两极剧烈撕扯之间的尴尬处境,是《野草》中经常遇到的场景。比如那著名的《墓碣文》中:"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以及末尾的"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这里的两段话,或显或隐,都提出了一个二元对立而又互相渗透以至于悖反的情境。这种情境在此书中可说举不胜举。这些都揭示出一个悲凉、阴暗、荒诞的时空背景,以及其中所显示的具有震撼性艺术效果的逻辑两难。这是《野草》中最主要的哲学命题。比如《影的告别》里彷徨于明暗间与沉没于黑暗的两难,《求乞者》、《过客》等多篇文章以不同方式展现的对他人的拒绝与对自身的犹疑,以及感情与理性的两难,《希望》中希望与绝望的两难,《死火》从"死火"的命名到最后的全篇文章都充满着两难悖论,还有《风筝》里求宽恕与遗忘怨恨之间的两难。
这种两难给主体带来无路可去的感觉,这又展现出一幅幅生命力备受压抑的画面,整体烘托出黑暗、绝望、无路可走的氛围。比如《希望》中的暗夜,《影的告别》里只能徘徊于不明不暗之间的影,《死后》中死去还要承受不可躲避的羞辱。《野草》中有一种中国新文学中少有的象征氛围,给中国新文学带来了最初的现代主义体验。这种噩梦式的散文诗,不仅充满了隐喻、象征、寓言等手法,而且给读者一种充满焦虑与恐怖的阅读经验。在这种经验之上,即使在集中最灰暗的角落,读者都能感受到作者那备受压抑的生命力。这带来集中对生与死的强烈敏感。这种敏感表现在对死亡的频繁书写,以及对生命力的逝去而发出的衰老之叹中。夏济安在《黑暗的闸门》里说鲁迅尽管频繁书写死亡,其实是对死亡代表的衰老而感到恐怖。《希望》、《雪》、《过客》、《颓败线的颤动》、《死后》、《这样的战士》里均不同程度的表现了他对生命力消亡的忧虑。
鲁迅小说里凡较多倾注了自己个性的人物,大都具有"冷"的特征,这相当程度上是他的夫子自道。处处显现的"冷"同样也构成了《野草》的主题基调。如"她冷静地,......遗弃了一切的冷骂和毒笑"(《颓败线的颤动》),"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风筝》),"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我也被冰冻得要死"(《死火》),"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至的大欢喜"(《复仇》),还有《秋夜》、《希望》、《雪》等,整个集子,乃至于他的所有作品,贯穿着"冷"的基调。"阴冷"之动人心魄其实远在安特莱夫之上。
《野草》动人心魄的另一表征在其深有魅力的超现实想象。首先是从《好的故事》到《死后》(除《过客》外)连续八篇,篇篇都从不同角度,切入观者心中,提出一个个梦境。一者,作者此时期所感受到的现实生活中的"离奇与芜杂"只能幻化为梦,一者正因是梦,才可能赋予文本诸多诗的表征。这样梦的境界给我们一个非常难得的阅读记忆,几乎这世界的所有一切都是由形象来表现的,几乎所有的抽象观念、感情都以具体形象暗示之。这使《野草》永远处在他人难以把握的边缘,呈现出开放的、多层次的世界。《好的故事》中以视觉形象的奇特和丰富,令人惊异,"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令人应接不暇的形象互相叠印、融合。而主要的风格,却是险怪一路,如《墓碣文》里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置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失掉的好地狱》里的地狱描写,更给人注意的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珊瑚色"。在这种非大想象而写不出的世界中,鲁迅经常给予一定的内在节奏,使之富于变化。比如《死火》里突然的"奔驰"、"坠落"、"跃起",比如《颓败线的颤动》里最小的一个所大声说道的"杀",更如《复仇》、《复仇(其二)》里情感陡转所产生的内在节奏变化。上面所举《好的故事》里的描写风格,在周作人《乌蓬船》等很多文章中都有复现,但那种阴郁、那种以语言记录下完全别于现实的流动梦境的气质,在中国的文章传统中,是不可多见的了。
鲁迅完成《野草》以后,很少再从事小说、散文诗、纯散文的创作,很多学者认为,1926年标志着鲁迅创作生涯的消退。《呐喊》标志他创作的第一个高峰,从鲁迅研究刚开始时就已经得到确认。近年来的学界也倾向于认为《野草》标志他创作生涯的最后一个高峰,而以多方面的艺术成就,巩固了他真正伟大的地位。从鲁迅以后,没有任何人在散文诗领域作出可以比肩的成就,这种强有力的意志、超现实的想象、隐含强烈情感力度的形象语言、相当情醒而痛苦的自省与自疑,是以后的中国文学很少给我们的。夏济安指出,《野草》与艾略特的《荒原》、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大致同时,是中国现代文学中,除了时间因素以外,能够在深层次上比较的唯一作品。在中国新文学、新散文的草创阶段,《野草》达到了如此辉煌的艺术成就,这是中国文学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