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诗词与人物形象塑造的关系
一、红楼梦诗词界定及分类简引
《红楼梦》是“文备众体”的百科全书,汇聚了众多体裁的诗文佳作。人们通常所说的“红楼梦诗词”已是“红楼梦诗词曲赋”的略称,其中还包括“诗词曲赋”以外的各种韵文体裁,广义上有诗、词、歌、谣、赋、谚、赞、诔以及联额等;狭义上则单纯指的是诗和词。本文论题为讨论方便,锁定为狭义上的诗词。据粗略分类统计,共有诗81首,其中五绝4首,七绝26首,五律9首,七律37首,排律2首,歌行2首,乐府1首;词18首;曲18首;赋1篇。若还包括歌、谣、谚等体裁,共计207篇诗文。
这些诗词并非独立存在,蔡义江论《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认为:“《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是小说故事情节和人物描写的有机组成部分。《红楼梦》的诗词不单单是情节发展的点缀之笔,而是与人物的性格,故事的发展紧紧结合在一起的,本身就是表现对象。”[1]周汝昌更在《曹雪芹》一书中提到:“过去小说里的诗词,多属‘附加物’的性质,出自旁人或者说书者的口吻,到了《红楼梦》里,诗才正式成为小说的内容有机组成部分,用诗来帮助刻画人物性格自然是目的之一。”[2]可见诗词是解读《红楼梦》的一重要通道。据周雷先生统计,约有4篇诗词注明撰书来由,陈述立意本旨;约有25篇诗词深化主题思想,表达人物观点;约有130篇诗词塑造典型形象,隐寓人物命运,约有29篇诗词描绘典型环境,烘托故事氛围,约有14篇诗词展开故事情节,贯穿艺术结构;约有7篇诗词交待历史背景,反映社会风尚。[3]周雷先生的分类可谓精致,这就充分证明红楼梦诗词具有丰富的建构性功能。为什么诗词在此具有如此特殊而深远的作用,这类“诗家语”本身有着饱满敬绝的审美指向,按周振甫语:“诗要求就精练,可以省去的话就不必说,叙述可以有跳动。”“诗家语”的好处在于“含蓄有味”和“突出形象”,先天的优势加上曹雪芹的天才调遣,使红楼梦诗词具备了全方位作用。然而,《红楼梦》诗词中数量最多、质量最高,当推塑造典型形象、隐寓人物命运的130首诗词了。其中有十几套广为传诵的组诗,每组诗词分别歌咏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诸如:《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14首),《红楼梦曲》(14首),《春灯谜》(10首),《咏白海棠》(6首),《菊花诗》(12首),《螃蟹咏》(3首),《牙牌令》(7首),《咏红梅花》(4首),《灯谜诗》(3首),《怀古绝句》(10首),《酒令》(3首),《花名签酒令》(8首),《柳絮词》(5首)等等。本文讨论红楼梦诗词自然围绕这些诗来谈。这些诗词从作者角度来看,可分为两类,其一是是人物自作诗词;其二是作者站在客观立场或透过人物“第三只眼”来看的评论诗词。如《图册判词》和《红楼梦曲》都是作者以第三人称的语气,分别永别咏叹金陵十二钗和宝玉的。
两种诗词或对人物形象诗意化的塑造起着其他艺术方式所不可替代的作用,或精确地切合不同人物的思想志趣、文化素养、性格特征、社会地位,也巧妙映现了人物的经历、结局。同时部分诗词用瀸语笔法,具有隐喻性,寓言性,宿命性,隐寓人物的悲剧命运,使人物形象具有神秘化的特点。
二、映现:诗词与人物的形象塑造
综观《红楼梦》,诗词可以说是小说的魂魄,抽掉播撒其中的众多诗词,文章便失去了灵魂。鲁迅先生曾说“自《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指的正是《红楼梦》把诗词的韵文文学与小说的叙事文学融合一致,使诗意与写实充分同一起来。大观园就是一个诗的王国,以宝玉为中心的一群女儿就是一群诗的女儿。宝玉虽为男性,却是女性化的。她们咏诗、作诗、题诗、赛诗……诗成为她们生命的象征。这里的“诗意”从文化上理解是相对于专制伦理之外的一种自由的象征。说宝玉、黛玉的诗意人生就是指他们与专制污浊抵抗,追求个性自由的一生。最后大观园这个诗的王国的衰落,也是自由的衰落,众多儿女“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命运悲剧也即“诗意”悲剧。诗词的巧妙运用是人物形象诗意化的一个枢纽。
1、客观评论诗映现了人物形象的诗意化
作者站在客观立场或透过人物“第物稿岩三只眼”来看的评论诗在《红楼梦》中,是很多的,有的侧重于完善故事结构,有的侧重于建构人物性格。就后者来说,如罩御小说第三回评价宝玉的那两首《西江月》是作者亲自站出来为宝玉立论评价,宝玉黛玉初次见面一见如故,借宝玉之眼观黛玉的赞词都属于这种情况。
(西江月)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执夸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段词本身意境并不美,但活脱脱一个“痴痴傻傻”的贵族公子形象跳脱出来。作为小说的主人公贾宝玉,他身居于珠围翠绕、艳婢姣童不离左右的安乐环境中,过的是锦衣玉食的豪华生活,照常理说来应该是没有什么“愁恨”的,但贾宝玉偏偏“寻愁觅恨”,由于他蔑视一切功名利禄,“不通世务”,厌恶贾雨村等钻营官场之流,不屑与之为伍,他大骂八股文“不过饵名钓誉之阶”,而谈“仕途经济、应酬庶务”都是“混账话”,这样不入流、不随俗的少年公子,无法承担起封建家庭的重望。这些行为都被那个社会所不容,他感受不到自己理想得以呼吸的空间。他也正是如此般行为得到了其父贾政为代表的阶级的贬斥“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2、人物自作的诗词映现了人物的独特个性
如果说作者或他人之眼来评论人物会带有品评主体人物的主观意象,而人物自作的诗词,可以说是,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是最能体现人物不同个性。诗是大观园充满生气的灵丹妙药,他们成立“海棠诗社”,诸芳饮酒作诗,宝黛之间以诗传情,以诗交心,香菱学诗,黛玉教诗……,全文都是围绕诗的制作。要描写一群很聪明而富有才情的儿女们赋诗填词,已非易事,再要把个人之作拟写得诗如其人,体现出各人物不同的性格、修养、爱好、志向,那必然是加倍的困难。但在作者笔下,黛玉的风流别致,宝钗的含蓄浑厚,湘云的清新洒脱……,都各有个性,互不相犯。诗词在赋予人物某些特点时,考虑到他的为人行事以及与身世经历之间的联系。如黛玉作《桃花行》,宝玉一看便知出于谁手。宝琴诳他说是自己写的,宝玉就不信,说“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还说“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这些话表明作者在模拟小说中各人物所写的诗词时,心目中先已存有每人的“声调口气”,“潇湘子稿”绝不同于“蘅芜之体”。以下以宝钗、黛玉为例试作分析。
三、结束语:诗词之于小说的作用
根据1982年的统计,《红楼梦》中的人物,有男495人,女480人,共计975人。[4]其中写得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至少有四五十个,曹雪芹辅以诗词塑造这些人物,可谓起到了其他叙述语言无法完成的功用。首先,从作者和故事人物来讲,身份都是名门官宦家族子弟,不同于一般市井百姓,文学造诣上颇有高雅的品味,诗词作为贵族文学,也注定了为他所信手拈来作为心声的传达。其次,曹雪芹的悲天悯人、愤世嫉俗的思想在清朝的文化专制时代背景下,不可能放胆的直接表达,而诗词这种婉约、隐喻正好为曹雪芹表达对社会的不满提供了一个隐蔽的表达方式。再次,《红楼梦》的“由来同一梦”这种人生幻灭感,与诗词所能营造出来的空灵缥缈的气氛是相配的。诗词在《红楼梦》中不只是作为可有可无的因素,而是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是小说的精髓,是小说的气韵。没有诗词的元素,大观园女儿们千姿百态的人物形象和各自悲剧的命运便不可能得到诗意表现。曹雪芹运用诗的隐喻性与叙事的纪实性一虚一实的结合,使《红楼梦》成为一部似梦非梦的诗意写实古典佳作。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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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蔡义江著.《蔡义江点评红楼梦》,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
[2] 周汝昌著.《曹雪芹》,作家出版社,1964年版
[3] 刘耕路著.《红楼梦诗词解析》,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
[4] 朱一玄著.《红楼梦人物谱》说明,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