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对于中国历史而言很重要吗

2020-05-31 综合 94阅读

【原文编者按】从中国人的角度看,我们在谈论湖南人的时候,总是容易联想到湖南人的狠劲、韧劲、坚韧不拔、义无反顾等等。这些刻板印象一定有很强的社会基础,却难论是非,毕竟很难被历史和社会科学所检验。然而,马萨诸塞大学中国史教授裴士锋(Stephen R. Platt)比有些湖南人对湖南人的兴趣还要浓厚,他并不认同主流中国史作品所称“现代中国”发轫于文化精英中心(如北京、上海和广州)的说法,而是将湖南置于故事的中心,这位外国小伙子相信,先后诞生了曾国藩与毛泽东的省份,绝非一个边远贫穷、在中国历史上无关痛痒的省份。

裴士锋(Stephen R. Platt)教授是这两年在中国颇为热门的历史作者,岁数不算大,正值壮年。2014年,他的近作《天国之秋》被译为中文,在国内产生了极大影响。《天国之秋》的文笔流畅,注重细节,叙事引人入胜,又常引用中国读者并不熟悉的传教士的史料,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此书赢得一片赞誉,裴士锋这个名字也渐为中国读者所知晓。出版社趁热打铁,去年又推出裴士锋更早的一部专著《湖南人与现代中国》,译校者的阵容也没作改变。

读完此书,却让人有几分遗憾。第一,此书论述跨度太大,范围太广,逻辑自然不够严密,削弱了说服力。第二,此书为了构建分析框架,不得不舍弃了大量原本与主题有关的内容;第三,此书秉承史景迁传统,追求故事性和可读性,一定程度上舍弃了学术严谨;第四,此书并无太多新材料、新观点,对现有学术的贡献很有限。

于中西学术界有不同意义

《湖南人与现代中国》译得虽晚,写得却更早,基本脱胎于他完成于2004年的博士论文。当年,这本博士论文也曾赢得一个大奖,得到了美国史学界的肯定。现在回头看,这本书可视为《天国之秋》的研究准备。太平天国的很多事情就在湖南区域发生,也与本书重要角色曾国藩、郭嵩焘等有密切联系。可是《天国之秋》只要处理一个时间片段的历史,《湖南人与现代中国》所涉及的历史跨度却长达百年,难度要大得多。经验表明,年轻学者的野心总是更大一些,年纪大了会变得胆小。

裴士锋在序言里介绍了他研究湖南的初衷。当年他在大学毕业之后,就申请来中国游历,成为了湖南长沙雅礼中学的英文老师。后来他回国,开始在耶鲁读中国历史的博士课程,自然而然地把湖南作为最主要的研究对象。个人经历与学术研究往往有着难以言说的联系。令人想起杨念群教授当年的博士论文《儒学的地域分布与近代知识群体演变》,也以三分之一的篇幅来研究湖南地区知识分子,这显然也与他的出身背景有关。

中国人一直比较注重地域出身。从最粗略的 “南北之分”,到稍微细一点的巴蜀、吴越、岭南、湖湘区分,再到更细一点的区域区分,乐此不疲。所有人都习惯用地域来作判断,对地域敏感。细细探究背后的心理原因,恐怕可以分作许多层。第一层是自然地理和经济差异,不同地域人群的生活习惯相差极大,经济差距也逐渐变得突出;第二层是政治差异,不同地域距离政治中心远近不同,感受到的政治、社会压力也不同。第三层是文化传统与文化交流的差异。

从儒学为代表的传统学术来看,湖南、四川等地都有自成一脉的学统,近代以来涌现出不少学问大师,并不弱于北京、上海或者岭南等沿海发达区域,这点毋庸置疑。所以在中国学术体系里,从不缺少对这些特定区域的研究阐发。西方汉学传统则有完全不同的学术脉络,对中国的研究分布不均。首都与沿海一带与西方交往最多,留下的西文材料最丰富,西方学者多以此入手,这些地方也就成为西方汉学研究最深入的区域。

上世纪70年代,曾有周锡瑞《改良与革命:辛亥革命在两湖》等三部涉及湖南的西人所著中国近代史著作出版。这些研究都注重探讨中国近代史上重要事件的地缘关系,而非湖南本身。自此之后,西方学界对湖南的研究就不太多见。裴士锋是史景迁的得意弟子,学术属于西方汉学一脉,肯定对此体会颇深。他感觉同侪“目光停在通商口岸和首都太久”,于是写出这本书,希望对西方汉学界有一定的纠偏意义。但在中文语境下,这重意义减弱了许多。

作为线索的王夫之思想

裴士锋很聪明地找到了一条重要线索,就是今天湖南无人不知的王夫之。从近代史来看,好几代湖南人都读过王夫之并受其民族主义思想影响,例如邓显鹤、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谭嗣同、唐才常、杨毓麟、杨度、蔡锷、黄兴、宋教仁、杨昌济、彭璜一直到毛泽东。《船山遗书》改变了无数人。

王浩辉创作的油画《敕治两江》(左起:张之洞、李鸿章、左宗棠、曾国藩、刘坤一)

作为遗民,王夫之这个名字在鸦片战争前不要说与顾炎武、黄宗羲相比,就是与孙奇逢、李二曲相比,也只能算籍籍无名。王夫之有六部著作被收入《四库全书》,可还有更多的书被禁毁。所以王夫之大部分著作根本没机会刻印流传,一直到19世纪40年代。当时湖南人邓显鹤与邹汉勋取得王氏宗族珍藏多年的王夫之遗稿,刻印出版了《船山遗书》。

《船山遗书》的大范围流传与曾国藩、郭嵩焘、左宗棠等晚清重臣有密不可分的关联。他们既是早年一同编纂《船山遗书》的同学,又是一同举兵与太平天国作战的湘军将领。以曾国藩为例,他甚至在1862年战争白热化期间,用一个月的晚上读完了王夫之的《读通鉴论》。曾国藩在攻下安庆后,就在安庆寻找工匠刻版。待到收复南京,他出资在南京刊印了《船山遗书》。正是借助曾国藩的影响力,此书才广为流传,为大众了解。

曾国藩是湖南人,也熟读了王夫之,但他在剿灭太平天国之后就离开湖南,并没有对湖南有太多的直接影响。同样情况也落在郭嵩焘身上。郭嵩焘与曾国藩是岳麓书院同学,阅读王夫之可能比曾国藩还早。郭嵩焘后来主要从事洋务,担任驻英使节,在中国近代外交史上极为重要。郭嵩焘对湖南有着深刻感情,晚年回到湖南时,却因为从事洋务的经历而遭到乡亲的大量羞辱。郭嵩焘热衷传播王夫之思想,却成为了攻击他自身的武器。

所以曾国藩、郭嵩焘等人出身湖南和学习传播王夫之思想这两件事很清楚,两者的关系却并不明朗。曾国藩与郭嵩焘的事业都并非局限湖南一隅,而是走向各地,走向全世界。他们行为思考的原则里,既包含了王夫之思想,也掺杂了其他要素。反过来看,湖南乡亲们羡慕曾国藩、郭嵩焘镇压太平天国和出任封疆大吏的事功,却不看重他们的思想本身。以至于郭嵩焘出使西洋的消息一出,乡亲们便扬言要聚众捣毁他们家祖宅。

即使是在湖南知识分子里,对这些事情的看法也不一致。比如曾国藩的幕僚、湖南人王闿运嘲笑郭嵩焘出洋“以生平之学行,为江海之乘雁,又可惜矣”。裴士锋做了一些研究,发现王闿运虽然很早就熟读了王夫之的著作,但对其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觉得其人其书只是一般。王闿运却是晚清湖南最重要的学者,在成都、长沙各地讲学多年,培养出大量弟子,包括杨度以及戊戌六君子中的杨锐、刘光第等。这些人对故乡、学统的多元看法,以及自身不同的选择,都使得裴士锋试图将其纳入统一的叙事框架的努力显得勉强。

湖南的主体性

在政治史和思想史中可以自给自足吗?

裴士锋一再表示并不想将湖南作为中国研究中的个案,而是突出湖南的主体性,就湖南论湖南,突出湖南在湖南人心中的独特性。所以作者非常强烈地想要提供一套完整逻辑的叙述框架,不论政治史还是思想史,都可以在这个自足的系统里得到有效阐释。所以作者必然不得不在多个维度进行削删。其一就是前面提及的,忽略湖南人在湖南之外进行的事业。无论曾国藩、郭嵩焘,还是稍晚一点的谭嗣同、宋教仁,他们人生的闪光点都发生在湖南之外,且与外部思想、外埠人士有更密切的联系。这些都未能容纳在裴士锋的框架之中。

其二,在王夫之和《船山遗书》的传播过程中,大量非湘籍学者起到极大作用。当中最突出的自然是浙江人章太炎。章太炎是清末民初最积极传播民族主义思想的活动家,同时又是教育家,培育了大批弟子。王夫之是章太炎的重要思想来源之一,已有大量著作讨论过这个问题。今日重读王夫之,也绕不开章太炎的框架。作者显然知道,却只能选择思想地位次要的湖南籍学者的阐发来立论。而他们即使在湖南本地的影响力,恐怕也未能与章太炎相媲美。

其三,湖南并不完全是湖南人的湖南。查询一下鸦片战争以降担任过湖广总督的名单可以发现,二十余任总督里,除了谭继洵一任以外,找不到其他湖南人。这些总督里有满人有汉人,有江苏、江西、安徽、直隶人,下级官员的来源更复杂,绝不以湖南为限。这些人对湖南的社会、政治都有不可估量的影响,但作者因为湖南人的框架所限,即便连张之洞这样的人物都只能寥寥数笔加以打发。

从中国人的角度看,我们在谈论湖南人的时候,总是容易联想到湖南人的狠劲、韧劲、坚韧不拔、义无反顾等等。这些刻板印象一定有很强的社会基础,却难论是非,毕竟很难被历史和社会科学所检验。裴士锋教授作为一个美国学者,勇敢地挑战这个问题,并且给出一整套流畅自然的历史故事。故事虽好,可靠度实在不高。(文/梁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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