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是流向贾宝玉的眼泪,一方面是指向世人的尖刻,构成林黛玉作为期待者形象的两个侧面。当然,在林黛玉的期待中不无对婚姻的指望意味,但这种指望不是薛宝钗式的攫取利益,而就是林黛玉式的实现爱情。虽然就爱情的本义而言,仅仅是两个人的对话和权益。但在中国社会及其历史上,这两个人之间的愿望从来没有在两个人之间实现过。因为且不说两个人之间的爱情本身在历史上具有多大可能性,即便可能,也必须通过张生和崔莺莺式的奉旨完婚才能兑现。爱情必须经由婚姻的包装,而婚姻本身又绝对不予考虑爱情。尽管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但婚姻向来就是群体性的家族事务。在《红楼梦》里,人们可以读到大量的婚姻事例,不仅与当事人双方毫无关系,而且家族统治者将当事人推入他们所设计的婚姻事务中时,冷漠得就像在从事牲口买卖一样。按照这样一种群体性的组合规则,当事人的婚姻愿望只有在与家族利益全然一致并且同时也成为家族统治者的择配意向时,才有可能如愿以偿。薛宝钗遵循这样的规则,因此获得了她想拥有的婚姻,尽管这婚姻所实现的与其说是她的个人情感不如说是其家族的利益。然而,在这样的规则面前,林黛玉恰好是个犯规者。她所指望的婚姻除了自己的爱情愿望什么都不考虑,这就注定了她那爱的正当愿望和权利与家族联姻的世俗利益和权力之间的冲突及其悲剧性的结局,更何况在她的爱情要求中所蕴含着的还是过于理想化的纯洁和高尚。
以泪水为形态的爱情期待对于净化贾宝玉的灵魂固然至善至美,但这种期待之于浇灌这一性爱本身的追求而言,却纯洁得令人怵然。这就好比纯情少女之于初恋对象的理想化规定,苛刻得足以让对方发疯。清纯的泪水可以洗涤灵魂的污垢,但难以将爱情推入朝夕相处的家庭生活。正如大观园此景只应天上有一样,林黛玉的此情也只有在天国才能实现。即便是西方爱情故事中的白马王子和白雪公主之类的纯情程度,也及不上林黛玉所期待的爱情之晶莹。由于情的高洁,所以爱得苛刻。如此的缠绵悱恻和铭心刻骨,在一般的凡夫俗子不是魂飞魄散,便是逃之夭夭。然而,爱情的灵魂维度就在这样一种爱情理想中被确立起来,掠过尘世的丘陵沟壑,如同哥特式教堂的尖顶一样,直指高远的天空。
在林黛玉向……期待的爱情面前,人们可以看到又一种天地人的结构方式,即与妙玉——宝玉——湘云结构相似的黛玉——宝玉——宝钗结构。在这个结构中,林黛玉象征着天空,贾宝玉象征着世人,薛宝钗象征着浊世。天空是贾宝玉先行自身的导引女神,世人由林黛玉的在世形态泪水所洗沐,浊世是贾宝玉寓世沉沦的生存共在。在此,所谓木石前盟乃是天国的灵魂之盟,所谓金玉良缘则是世俗的利益联姻。灵魂与利益经由贾宝玉这个人的环节碰撞冲突,最后各得其所:林黛玉得其灵魂,将贾宝玉引渡向天国;薛宝钗得其躯壳,把贾宝玉拖入世俗的婚姻泥潭。换句话说,贾宝玉的灵魂交付爱情,其躯壳则抵押给婚姻。这种爱情和婚姻、灵魂和躯壳、天国和尘世的裂变和各自归位,结束了大观园世界的一切景致,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所谓“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描绘的就是这样一片死寂的景象。
由此可见,林黛玉向……期待的爱情不是世俗的、色欲的,而是精神的、空幻的。人们可以说这种爱情因其浓郁的理想色彩而虚无飘渺,但必须指出的是,正是这种虚无飘渺竖立起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人文维度,斯宾格勒将这一维度称之为第三进向,亦即在平面的长和宽之外的第三个维度:高度,或者纵深。人之为人不是因为其世俗的平面的生存进向,而是由于其精神主体的存在空间。人凭借这第三进向在精神上(而不啻是在生理上)站立起来,成为万物之灵。而林黛玉也正是在这个维度上展示了她所具有的独立人格和自由灵魂。
相对于贾宝玉的混沌未开,林黛玉可谓灵性十足。她一跨进贾府便留意到各色人等的差别异同,诸如贾母的怜惜、凤姐的喧哗、邢王二夫人的深藏不露、赦政二舅舅的避而不见,更毋需说,在众人中一眼认出那位“倒像在哪里见过的”表兄贾宝玉,一个命定的知己。正是这样的灵性,什么事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无论是凤姐的花胡哨,还是薛宝钗在佩物上的特别留心,抑或贾宝玉用心不专的飘忽摇摆,她都能一针见血地当场点出。如此惊人的敏锐不是可以用天资聪颖一类判断解释得了的,因为这种资质所基于的乃是人格的独立和灵魂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