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十月,鲁迅从广州来到上海,上海是当时全国工人运动和文化运动的中心。“四一二”大屠杀加速了两极的分化,革命活动转入地下,在纸醉金迷的生活背后,阶级斗争正以不同的方式深入到各个方面,并且愈来愈趋于激烈。鲁迅和许多革命作家一起,在党领导下,向反革命的文化“围剿”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并以他的坚贞、英勇、倔强和智慧,在这一“围剿”和反“围剿”斗争中,“成了中国文化革命的伟大”(注:《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横排本第2卷第663页)。
鲁迅这一时期写的主要是杂感。虽然杂感这一形式不止一次地受到反对者的攻击:自称“诗人”的绅士轻视它,“死抱住文学不放”的“第三种人”嘲笑它,“还不到一知半解程度的大学生”奚落它,诬之为“投机取巧”,鄙之曰“鸡零狗碎”,但鲁迅还是积极提倡,坚持写作,“乐观于杂文的开展,日见其斑斓”(注:《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一九三五年底,他为《且介亭杂文二集》作后记的时候,具有总结意义地回顾了自己写作这类文章的始末,他说:“我从在《新青年》上写《随感录》起,到写这集子里的最末一篇止,共历十八年,单是杂感,约有八十万字。后九年中的所写,比前九年多两倍;而这后九年中,近三年所写的字数,等于前六年,……”杂感之所以在鲁迅笔下大量出现,愈写愈多,主要是因为政治形势的变化和革命斗争的需要。瞿秋白在一九三三年曾经作过这样的分析,他说“鲁迅的杂感其实是一种‘社会论文’——战斗的‘阜利通’(feuilleton)。谁要是想一想这将近二十年的情形,他就可以懂得这种文体发生的原因。急遽的剧烈的社会斗争,使作家不能够从容地把他的思想和情感熔铸到创作里去,表现在具体的形象和典型里;同时,残酷的强暴的压力,又不容许作家的言论采取通常的形式。作家的幽默才能,就帮助他用艺术的形式来表现他的政治立场,他的深刻的对于社会的观察,他的热烈的对于民众斗争的同情。”(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前后绵延了二十年的杂感,忠实地记录了作家的思想和“时代的眉目”(注:《且介亭杂文·序言》)。
写于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九年的杂感,比较显著地反映了鲁迅在思想飞跃后继续进取和不断巩固的特点。这些杂感绝大多数收在《而已集》和《三闲集》里。《而已集》里所收在广州写成的部分,其中有些是《华盖集续编》的承衍,继续对文化界资产阶级右翼进行顽强的斗争;有些接触到香港这个殖民地社会,直接写出帝国主义的压迫及其卵翼下的文化的特质。较多的篇什则是对蒋介石集团叛变革命、屠杀人民的反革命罪行的强烈谴责。尽管在当时的环境中,“几条杂感,就可以送命的”(注:《而已集·答有恒先生》),鲁迅却依然在《谈“激烈”》、《可恶罪》等篇中,怀着无法抑制的愤怒,揭露了这是个“青年特别容易死掉的年头”:“我先前总以为人是有罪,所以枪毙或坐监的。现在才知道其中的许多,是先因为被人认为‘可恶’,这才终于犯了罪。”《小杂感》尖锐讽刺和勾画了蒋介石这个政治流氓的反动嘴脸:“又是演讲录,又是演讲录。但可惜都没有讲明他何以和先前大两样了;也没有讲明他演讲时,自己是否真相信自己的话。”从演讲《革命时代的文学》到短文《革命文学》,标志着作者对文学和革命关系的认识的进展,后者成为这一时期新的探索的起点。到上海后不久,鲁迅对梁实秋的主张人类应以智愚分等级、文学要写永久的人性等等资产阶级的反动观点,立刻在《卢梭和胃口》、《文学和出汗》里作出逻辑严密的反击。从这些文章看来,阶级论开始成为他的理论的基础。收在《三床集》里关于一九二八年革命文学论争的文字,有对当时革命形势的严峻清醒的分析,有对文艺与社会、思想与艺术等关系的比较全面的论述;作家世界观问题已成为全部论点的中心,这不能不说抓住了重要的关键。从这时起,鲁迅开始有计划地研究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正如他自己稍后说的,“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注:《三闲集·序言》)。他不仅翻译了这方面的书籍,而且把思考的成果写入一些杂感。鲁迅清楚地说明了阶级属性对于意识形态的关系,肯定地指出:“在我自己,是以为若据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于经济’(也可以说根据于经济组织或依存于经济组织)之说,则这些就一定都带着阶级性。但是‘都带’,而非‘只有’。”(注:《三闲集·文学的阶级性》)他又以为思想改造是可能的和严肃的,因而说:“从这阶级走到那一阶级去,自然是能有的事,但最好是意识如何,便一一直说,使大众看去,为仇为友,了了分明。”(注:《三闲集·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这些意见表达了作家对一些根本问题的清醒认识。《而已集》和《三闲集》里许多文章,是他有意识地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观察和分析社会现象的值得注意的成果。
从一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