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王灭纣,非常之快。联军子月(周历正月)底出发,丑月(周历二月)底就攻进了殷都朝歌,殷纣王就自杀了。一个原本十分强大的政权,怎么说亡就亡了呢?直接的原因,是殷纣王派出去的部队,一到前线就掉转矛头,变成了周武王的先锋。纣王的为什么反戈一击?根本的原因,是殷商政权太不把人当人。具体表现有两个,一是活人殉葬,二是活人献祭。比如江苏铜山丘湾商代社祭遗址中,就同时发现了人骨和狗骨。可见当时是把活人像狗一样,当做牺牲品的。这种特殊的牺牲品,就叫“人牲”。牲,有两个意思。一是相对于畜,二是相对于牺。动物,养着的时候叫“畜”,要杀的时候叫“牲”,合起来叫“畜牲”。它们用于祭祀,毛纯的叫“牺”,体全的叫“牲”,合起来叫“牺牲”。祭祀用“人牲”,就是把人当牲口,是典型的不把人当人。
用人做牺牲品叫“人牲”,做陪葬品叫“人殉”,同样是不把人当人。可是这两种制度,在殷商时代非常盛行。送上祭坛和埋进坟墓的,不仅有奴隶和平民,甚至还有贵族。这也不难理解。因为牺牲品和陪葬品,原本是人神之间进行交易的筹码。出价越高,红利越大。因此,如果是重大祭祀,有特殊要求,或者去世的人物地位特高,光杀战俘和奴隶就“不够意思”,非杀贵族不可。比如纣王的大臣比干,我怀疑就是因此而被杀,或者以此为借口杀的。
然而,尽管殷商政权杀了那么多的人,甚至杀了贵族来陪葬,皇天上帝还是不保佑他们。显然,周人要想保住胜利果实,就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殷的统治者既然不把人当人,那么,周的统治者只有一种选择:把人当人。
把人当人,就是“仁”,也就是“人其人”。周武王在伐纣之前,曾发表宣言,说“惟人万物之灵”,说“虽有周亲,不如仁人”(意思是有再多的亲戚,也不如仁爱人民)。周武王是不是真说过这话,难讲。但要说周人有这种观点,大约是实。范文澜先生甚至说,周人是废除了“人牲制度”和“人殉制度”的,而且认为这件事具有“重大进步意义”。当然,一种延续了数百年之久的制度,说废除就废除了,并不可能。事实上此后的人牲和人殉,仍史不绝书。不同的是:这两件事已不像在商代那样被认为理所当然。相反,谁要再搞,还会遭到抵制和批评。
公元前641年,宋襄公与曹国、邾国的国君会盟,让邾文公杀鄫国的国君(子爵)祭祀社神,司马子鱼反对说:用大牲口来进行小祭祀,尚且不可(小事不用大牲),哪里还敢用人(而况敢用人乎)?子鱼还说:祭祀,原本是为了人(祭祀以为人也)。人,是神的主人;神,是人的客人(民,神之主也)。用人做牺牲品,谁能够享用(用人,其谁飨之)?你们这样倒行逆施,只怕没有好结果。将来能够善终,就是万幸(得死为幸)!遗憾的是,子鱼的反对似乎并没有成功,那个倒霉的郜鄫子爵还是被杀了。
也有反对成功的,齐国的大夫陈子车死于卫国,他的老婆和管家就商量着要用人殉葬,而且连要杀的人都定下来了。老婆和管家的理由是:夫子死在卫国,生病的时候没有得到足够的照顾,所以应该派两个人到阴间照顾他(夫子疾,莫养于下,请以殉葬)。然而陈子车的兄弟陈子亢说,用人殉葬,不合礼法(以殉葬,非礼也)。当然了,你们也有你们的道理,我哥哥生病的时候“莫养于下”嘛!不过,最该照顾他的,也就是二位(彼疾当养者,孰若妻与宰)。所以,我的意见是:能够不用人殉葬,最好(得已,则吾欲已)。实在不行,就只好杀你们两个(不得已,则吾欲以二子者之为之也)。结果大家也能想象,是陈子车的老婆和管家都不再坚持人殉。
孔子也是反对人殉的,而且连用俑都反对。俑是殉葬用的土偶和木偶,比如秦始皇墓中的兵马俑。对于这类东西,孔子深恶痛绝。孔子曾明确表示“为俑者不仁”;“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意思是第一个发明俑的人,大概会断子绝孙吧!发明土偶和木偶,原本是为了代替人。与用人殉葬相比,应该说是一个进步,孔子为什么还要诅咒?杨伯峻先生认为,是孔子不知道这个过程,以为用俑在前,用人在后。有了俑殉,就会有人殉。我倒不这样认为,我认为孔子是从根本上反对人殉。因为俑是人的替身,也是人的象征。用俑殉葬,就是承认用人殉葬的合理性和合法性。何况当时的俑,都做得活灵活现,某些木俑还能“踊动”,这才叫做“俑”。所以孟子认为,孔子反对用俑,就因为它们太像人了(为其象人而用之也)。用这样酷似真人的俑殉葬,与用人简直没有区别(不殆于用人乎哉)!故此例不可开,此风不可长。此例一开,人殉就有复辟的可能,因此连这个口子也必须堵住。显然,这是一种原始的、素朴的人道主义精神。其核心,就是要把人当人,不能把人当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