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苏东坡
苏轼是我心目中最可爱的文人,他所处的宋代也是我心中的中国古典文化的高峰,这时的文化最优雅,最贴近生活;这时的生活也最具有文化气息。苏东坡是个多面手,诗词文都有优秀的传世之作。而他并不像典型的中国文人那样自命不凡而又愤世嫉俗(虽然这不一定是坏事,但有碍于“可爱”),他也连遭厄运,但他的作品中没有诅咒,他只是在极力宽慰自己,有时也会顾影自怜:
卜算子 黄州定惠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可多数情况下,他认为与其怨天尤人,不如苦中作乐。《后赤壁赋》中,他与朋友欣赏美景,苦于“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妻子竟拿出一斗“藏之久矣”的酒,真是望外之喜,大家动手钓鱼,这才凑了一桌酒席。一群穷朋友,在一起开“诸葛亮会”找吃的,却也没耽误了佳作传世。再看他的《喜雨亭记》、《超然台记》,最能让人稳住心神。每当心境不佳,我都会想起“酺糟啜(酉离)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人生不过几十年,有些东西真的死命去追逐,得到了又能怎么样?若能像苏轼一样灵台空明,也算不白活了。《记承天寺夜游》中写道:“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二人也。”细细想去,此言大有深意,幸福其实很简单,只要让心闲下来。
他命犯小人。乌台诗案是宋代少有的文字狱,偏偏他赶上了。他不是个好政客,在政治上一窍不通,无论尔虞我诈还是治国安邦,他都缺少才干。但是他对于本职工作向来兢兢业业。王安石变法,他看到不妥之处就站出来讲话;司马光的保守派报复,他认为不妥,也站出来说。政治嘛,当然不能对它的道德属性要求太高,苏轼当然倒了霉。但他没必要为自己的行为后悔(想来他也不会),这是一种做人的态度,做人的档次。他从来不悲叹自己怀才不遇,不咒骂小人,不怨恨权贵,他没有把自己当成他们圈子里的人。他在参禅,他在认真生活。外放地方,他依然恪守自己的道德原则。在杭州太守任上,他兴修水利,造福黎民。苏堤与白堤交相辉映成为了中国文人留给后世的一道奇观。
他在词的创作上作了开创性的工作,从此“诗庄词媚”的格局被打破。多少气壮山河的佳作出自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之手。可即便他开创了豪放词风,后世除了辛稼轩,又有谁有他的境界,有他的眼界,感受得到生命的那种律动,驾驭得了那种直冲霄汉的豪情。
二、李白
李白的诗风大开大阖,富于瑰丽的想象,强状之曰“大”。李白牢骚不少,可谁也没见过牢骚发得像他那么有水平“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他充满激情,充满抱负,渴望不朽,但他从没有说过:“语不惊人死不休”之类的话。他渴望的是名垂青史,建功立业,而不仅仅是一个文字的统治者。他总认为自己是一个政治天才,像加菲猫里的洛伊公鸡般自命不凡。可是很奇怪,正是这自命不凡让人感觉到他的可爱。他真的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不朽。他的浪漫气质溢出诗句之外,强烈地撞击人的感官,让人不由得不问:“奇句从何而来,诗人是何来历?”再也没有比他的自封“谪仙人”对他更恰当的评价了。他也有原则,他懂得爱惜他的高贵。“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封建社会对人的压迫不仅仅是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不仅仅是通过地租等形式剥夺农民的劳动果实。李白的这句诗就是对封建社会对人类最深层次的压迫的最强烈的反抗。时至今日,又有多少人真得明白人生中最宝贵的是“开心颜”呢?他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峰上四下张望,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感受到别人感受不到的“人生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那是一座什么样的高峰?历史?时代?艺术?生命?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后来有没有人又登上去,看到了几百年也不一定有人看到一回的奇景。正因为如此“古来贤者皆寂寞”。凤凰台上凤去台空,那座山峰上先贤的足迹恐也已被荒草淹没难寻。我们何时能够再拥有一个李白呢?
三、白居易
我总是觉得他和苏轼有几分神似。在政治上,他也没什么大的才干,但他们都是智虑忠纯的人,为人都相当厚道。苏轼的政论文虽然观点不见得多好,但说理清楚,又是处处为江山社稷考虑,处处从正人君子的角度考虑。而白居易的诗作中则有大量表现民间疾苦的讽谏之作,包含了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和思考。再加上他的用词明白晓畅,不事雕饰,往往让人读了心情沉重,也免不了感叹作者忠君爱国之心,赞道:“好人呐!”“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这是只有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对百姓的疾苦有深切体会才能发出的感叹。非如此,也决不能把下层人民的生活状态在这么小的篇幅里如此感性地表现出来。白居易好像特别擅长集中表现复杂的矛盾,通常一首诗写的就是一个深刻的社会问题。而他所借助的办法就是对人物心理感受的刻画。所以不如说他是很擅长表现人物的心理感受的。《琵琶行》中为人世代传诵的描写音乐的片断也是通过写人的心理感受实现的对音乐描写。可能现实中的白居易是一个很体贴的人吧。有诗为证:
“远信入门先有泪,
妻惊女哭问何如。
寻常不省曾如此,
应是江州司马书!”
(元稹的《得白乐天书》)如果白居易就是这样一副老好人面孔的话,也进不了我这个帖子了。一打听,据说此公生活作风倒不刻板,和自己外甥的媳妇扯不清楚,真不知道怎么说他好。而且那些政治色彩很浓的忧国体民诗也只是他前期的作品,后期的审美价值就高了很多。包括那两首著名的长诗。我有一本白居易的诗选,一首首读来,我心中的白居易总不脱一个老实人的形象,偶然间想看看最后一首是什么,竟是这首《达哉达哉白乐天》:“达哉达哉白乐天!分司东都十三年。七旬才满冠已挂,半禄未及车先悬。或伴游客春行乐,或随山僧夜坐禅。二年忘却问家事,门庭多草厨少烟。庖童朝告柴米尽,侍婢幕诉衣裳穿。妻孥不悦甥侄闷,而我醉卧方陶然。起来与尔画生计,薄产处置有后先。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郭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半与尔充衣食费,半与吾供酒肉钱。吾今已年七十一,眼昏须白头风眩。但恐此钱用不尽,即先朝露归夜泉。未归且住亦不恶,饥餐乐饮安稳眠。死生无可无不可,达哉达哉白乐天。”读完这首诗,我不由拍案叫绝。真是人如其名,白乐天,乐天知命。生计已经艰难如此了,还“醉卧方陶然”真是不知死活。不知死活才能快乐。常人之畏莫过于死,活着比啥都强。他却“未归且住亦不恶”,还没死那就活着,也行啊,居然这样“珍惜”声名,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能够限制他呢?他已经进入“自由王国”了。考研苦啊,找工作苦啊。这些个苦从哪里来的?心为形役,人为物役,人永远只能在物的驱使下疲于奔命,又怎么能快乐呢?白居易高人啊。
白居易与元稹的友谊被传为佳话,也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和最为向往的友情:
蓝桥驿见元九诗
白居易
蓝桥春雪君归日,
秦岭秋风我去时。
每到驿亭先下马,
循墙绕柱觅君诗。
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无需多言了。
白居易怎么也越不过苏轼李白去,可是把他放在第三,又多少觉得委屈他了。 第四名我选纳兰性德。以他的文才和文学地位和前几位绝对没法比。选他的理由只是可爱。他是个性情中人。从小锦衣玉食,父亲权倾朝野,自己也年纪轻轻就成为了皇帝身边的侍卫,可他总是闷闷不乐。他先后有两任妻子,都早亡,感情又都好。于是他的作品里就留下了大量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甚至让人灰心的悼亡词。他的笔法也像他的感情一向细腻。因此有人说他是贾宝玉的原形。他两个的确像,也难怪有人这样说。凡精致的产品可靠性都是差的。他也于三十多岁就早逝了。我又想起《莫扎特》里的一句台词“上帝亲手毁了他的宠儿,他的乐器。”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如杜鹃般婉转的哀鸣,声声见血。爱生活的人得不到生活的恩宠,荼毒生活的人享受生活的快感。人啊,人是他看到的一切的奴隶,人是他创造的一切的奴隶,人是他心的奴隶。整个世界真是像《红楼梦》里说的“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