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的画,名叫《我爸爸》。
父亲节画给他的礼物,化用另一个伟大的农民的形象。
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想写下他,我的爸爸,他的好与卑劣,善良和自私,但一直未能落笔。
因为不知道怎么写,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
我不喜欢他,在我眼里他是一个可怜的男人。偏执,小心眼,圆滑,斤斤计较。
因为得不到家人的尊重而总蹲在愤怒的火山旁。
但他并不能爆发出火山的力量来,他瞪得红红的眼睛像只灰心丧气的兔子,只在说着他的无奈和懦弱。
记忆里和他在一起的场景有很多,舒心的,伤心的,愤怒的,温馨的。
最早的记忆是他教我画画。
大约三四岁时,家贫,当然对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孩来说,天地里只有哭和笑这两样东西,贫瘠和忧患是大人的事。他找教书的邻居讨了两根粉笔。一天饭后,在火塘旁被烟熏黑的墙壁上画了一只简笔老鼠。M形状是耳朵,弯弧是脊背,加了一只尖嘴,几触胡须,末了,一条S形的线是尾巴。
现在看来,那几笔画简单稚拙,但我被迷住了。
他把粉笔递给我,托着我站到椅子上,在那只老鼠旁边画了另外一只。
然后,我得到了家人的一致赞美。
小时候常仰望着墙壁上的两只老鼠,很清楚,他画的比我好。
但那是我画画的开始。
他在我生日时,送过我一只音乐盒,可因为好奇木头盒子为什么会唱歌,没多久就把它拆了。一只蓝色的石英表,也被拆了。另外他知道我喜欢收集一些小东西,石头瓷片海螺化石什么的。一年在外打工回来,送给我一枚漂亮的半透明琥珀,十分喜爱。可惜一次帮家里砍竹子时丢了,后来在那片竹林落得厚厚的叶子里翻找过几次,那只琥珀好像掉到地球另一边去了。
那时候他很年轻,风趣,多才多艺,会修理电器会做饭,会吹笛子会唱歌。
他带着村子里的年轻人在山上挖金矿,家里因此有了积蓄,在村子里第一家买了书柜和电视。
但好日子总会过去。
自我和哥哥开始上学以后,家里变故连连,在外人看来是一连串的天灾人祸。
我被火烧伤,哥哥被水烫伤,妈妈生病,矿山倒闭,他失业。转而学了厨师,挖过煤,种过烟草,修过高速公路。天南海北地跑。
可是呢,生活还是日渐贫瘠下去。
我在小学升初中的那天早晨和他打了一架。
整个夏天我都在躲避这个胸前有个透明窟窿的男人。
他总是怒火中烧。
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火气。他在昏黄的灯光里打妈妈,他恶狠狠地骂炒的菜里放多了盐,骂我不该在大清早看书。
但他从不骂哥哥,因为他既勤快,成绩也好。
我呢,每天早早起床,去地里摘了蔬菜回来,做饭。饭煮熟了叫他们起床吃饭。
然后,抱一沓纸和几枝铅笔,牵着几只羊便出去了。
一整天躲在山林里画画,晒太阳,游荡,幻想。饿了吃野果,偷人家地里的黄瓜,渴了有山泉。虽然晚上回家难免挨骂,但落得逍遥自在。
那天早晨我正在削土豆,他揉着阴鸷的眼睛骂说土豆皮削的太厚了。
我冷冷地盯着他,他也发现我没往日恭顺。
找来一根竹枝抽我,一下,两下,我没动。第三下时,我一拳挥了过去。
我把他打翻在地。邻居赶来劝架。
他红着眼睛悲愤地骂我这个不肖儿子。我吓的哇哇大哭起来。
哭是因为恐惧。
恐惧不是因为被他骂,而是一直高高在上的家里的顶梁柱那么轻易被我打翻在地。
十二岁的这个早晨,忽然明白,自己并没有什么可以依靠。
和他长达五年没有讲话,没叫过他一声“爸”。
之后呢,我的爸爸,他摔断了腿。
爸爸在买完烟草回家时,天空月朗星稀,他在阎婆婆屋后摔倒了,啪的一声脆响,腿骨碎裂。
爸爸摔断腿的那个夏天是我最为快乐的夏天。
十四岁时,他在床上躺了一年后性情大变。
如诗人一般善感和国王一般乖戾。
那个冬天,我度过了生命中最为漫长的夜。
他给我下跪,我在震惊和愤怒中跑出家。屋外白雪闪着蓝光,宇宙漆黑空旷,我发现自己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时间仿佛凝固了似的,慢腾腾的。四周寂静如荒漠,连一片雪花落地的碎裂声也听的见。我站在雪地里哭,冷的发抖,甚至羡慕关在圈里羊羔,它们可以依偎在母羊怀里睡一个好觉。而我什么都没有。
在雪地里冻了一夜,清早下起了雨夹雪,腿已麻木,婆婆找到我时,我已经趴在雪窝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爸爸对我越来越谨小慎微。
在四周人夸奖妈妈勤劳能干时,他越来越阴郁失落。
写到这里,似乎已经写不下去了。
虽说还有很多故事。
去年夏天回家,爸爸和妈妈并躺在凉席上睡觉,风扇沉默地吹着。
妈妈庞大的身躯像只大象一样,打着响亮的呼噜,占据着大半个席子。爸爸被挤在一边,蜷缩着身体,伸长脖子,像只瘦弱的羚羊一般安静地呼吸。
忽然想到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爸爸。
他已经老了,却没有得到应有的祝福。
父亲节的晚上,画完了上面这张画,给妈妈打电话说书呀画具什么的都寄了一些回家,帮忙留心。
末了,说:今天是父亲节,祝爸爸节日快乐。
妈妈说:呐,你自己给他讲。
我忙说:我还要赶稿子,先挂了。
我也是一个懦弱的人,连对他说一句“节日快乐”都没有勇气。
PS:我的计划是,画好画,写好故事,出几本自己满意的绘本,书,赚到钱,过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