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另外一个结局
两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学校的BBS上,无意中发现一条一年前的旧帖。标题用黑色的粗体字写着:“急切寻找中国学生赵玫!”
打开帖子,正文非常简单,只说让本人或者知情人看到帖子尽快,下面是邮箱和,最后的署名是程睿敏。
这个名字我还记得,两年前的首都机场,他温柔平和的笑容,实在令人难忘。
我望着题目呆了好半天,才想起那段时间我人在希腊,所以没有看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事后竟没有一个同学提醒我?再琢磨一会儿我明白过来,从来维也纳音乐大学报到注册的第一天起,我一直用的都是英文名字“May”,而帖子上显示的,却是拼音“Mei”,大概留意到这个帖子的人,都没有把这个名字和我在一起。
我迅速关上帖子,打算忘记这件事。我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强迫自己忘记过去,以往的一切,我再也不想沾上半点关系。
但那天后来的几个小时,无论我做什么,不管看书还是练琴,眼前总是晃动着那行字。
急切寻找。
急切寻找。
我敲着琴键犹豫很久,还是回到计算机前,按照帖子上附的发了封邮件给程睿敏。
他的回复快得出乎意料,两个小时后我就收到回信。
他在邮件中说:“我现在正在德国开会,周末飞维也纳看望朋友,如果你方便,我们可以见个面。”
想了想,我勉强同意了。
比起两年前,程睿敏没什么变化,五官依旧隽秀清明,只在鼻梁上多了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却更加深邃,反而平添了一股异样的风流。
我们坐在校园的草地旁边,彼此间却默然无语,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抬头远远望出去,绒毯一般的草地尽头,是极尽华美巴洛克风格的主教学楼,北边白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脉,在茂密的维也纳森林后若隐若现。
其实维也纳的东部,越过多瑙河盆地,也有相似的连绵起伏的秀丽山脉,但是来奥地利一年多了,我很少真正去注视它青翠的峰尖。因为那里就是喀尔巴阡山脉,我曾经努力想忘记的一个名字。
“维也纳的春天总是让人留恋。”程睿敏这样开始他的开场白。
“是。”我完全赞同,用了无数形容词,“和平,清洁,美丽,安静。”
“你好像很有感触?”
“嗯,经过一些事之后,才明白这几个词的珍贵。”
他看我一眼,笑容里有说不尽的意味深长:“为什么不问问我,那时候找你究竟做什么?”
“我等你自己说。”
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象两湾清潭,“赵玫,和以前比,你变得太多了!”
是的,经历那么多的过往,如果我还能保持原样,那才是真正的奇迹。我低头笑笑:“我的导师说,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
“唯一不变的是变化……说得不错。”他轻声重复着,右手手指一下一下叩着左手心,“看你现在的样子,我觉得可以放心告诉你那件事了。”
我一直在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沉默地等待他开口。
“前年嘉遇回国,大概十月份的时候,做了部分胃切除手术,术后引起严重并发症,一个月之内下了四次病危通知书……”
我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鞋尖,根本不想说话,甚至有些厌倦。他的胃不好我知道,但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和这个人之间早在两年前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说他的身体太虚弱,关键是他自己没有一点儿求生的意志,已经完全放弃了。我从他乌克兰的朋友那儿听说了你们的事,疯了一样在音乐大学和波拉次学院都贴了寻人启事……”他微微笑,“可我没想到,你压根儿没看见它们。”
就是看到了又怎么样呢?我也扬起嘴角嘲讽地微笑,那时候我万念俱灰,只觉天下男人皆面目可憎,看到了也只会装作没看到。
程睿敏却适时叹口气:“不管怎么样他总算扛过来了,后来半年的化疗,更是吃尽苦头……”
我听出不对劲的地方,立刻打断他:“化疗?为什么要化疗?”
他转头看着我,嘴唇微微张开,仿佛惊奇于我的迟钝:“在乌克兰的时候,嘉遇就被查出了胃部肿瘤。”
我霍地站起来:“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程睿敏低下头,“他做过一次体检,也做过一次胃部造影是吧?那之后你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吗?”
我木然呆立片刻,颓然坐下。
原来如此。
那他最后反常的决绝和放弃,这一刻都有了答案。我心头有根尘封已久的琴弦,似被柔软地拨动。但是再想起罗茜最后的几段话,依旧耿耿于怀。
就算当年做事幼稚而且愚蠢,可我毫无保留付出的,是一个女人仅存的尊严,换来的结果,却只是某个面目模糊故人的替代品。我不知道有几个女人能受这样的遭遇。
程睿敏像是看透我的心思,慢慢仰起脸说:“其实很多时候,不但耳朵不能相信,眼睛也不能相信。”
我在心痛中哑然失笑:“照你这么说,还有什么可相信的?”
“你的心。那种时候你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心。”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和女人打交道时总是稀里糊涂的,这女人一旦嫉妒起来……“他轻笑一声,没有再说下去,但是几个字已经道尽一切。
我垂下头,下意识地在手中揉着一片树叶,努力回忆着当年的情景,回忆我的心究竟想告诉我些什么。这一刻只觉往事如烟,如电影中的蒙太奇镜头从眼前一一掠过。历历在目如昨日一般新鲜。
原来只有亲自经历过岁月的流逝,才能感受到的它的凌厉。
心脏象被人狠狠揪了一下,我俯身埋起头,身体似乎失去一切知觉,只留下心口的疼痛。入狱前他身体无端衰弱的症状已经那么明显,为什么最后我满心只能想到“不信任”三个字,会去相信一个不相干的人,却从未考虑过别的可能?
程睿敏拍我的肩膀,“赵玫,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这些,他的苦心算是全被我了。你的学业,你的青春,在他心里或许都比他自己重要。”
“他永远都以为自己就是真理。”
“没错。”
“我恨他。”
“我明白。”
“我真的恨他。”
“我的确明白。”
我把脸埋在手心里落了泪,静静地哭一会儿,终于抹掉眼泪抬起头问:“怎么才能到他?”
程睿敏没有立即回答,过一会儿他拉过我的手,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手心轻轻滑动。
“这个先给你。”他说。
我抽回手,发现手心里用黑色签字笔写着一个和一个码,明显是个欧洲国家区。
“他的?”我诧异。
“不是,是我母亲的。”程睿敏笑,“上个疗程结束,给的预后还不错,嘉遇就给他妈和外公留封信,然后跑得无影无踪,只说来欧洲玩儿几个月,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不过他倒是跟我妈时有……”
我再仔细看一眼那个码:“英国?”
“伦敦。”
“这样就能找到他?”
“我不知道,或许可以或许不。我也不能确认,他是否还愿意想起以前的人和以前的事,So,如果你彻底想明白了,就和我母亲吧,她会帮你找到机会。”
象两年前一样,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他:“谢谢你,哥。”
他站起身,再次拍拍我的肩膀:“不用客气,我也是有私心的,只是心疼自己的兄弟。”
我苦涩地微笑,小心合起手掌,如同握紧一个渺茫的希望。
后来有半年的时间,我无数次踏上英伦的土地,踟蹰于伦敦的街头,却一直没有与程睿敏的母亲。那个和码在我手里保存了很久,就好像黎明前一个小心翼翼的梦境,我害怕一不小心惊动到它,它就会在熹微的晨光里变成一股轻烟冉冉消散。
二零零五的秋季,我趁着假期飞到利物浦去见国内来的高中同学。
我还记得那是个清凉薄阴的下午,我们坐在街边的酒吧里,边喝茶边聊着国内同学的八卦。
“ 你知道呗,每年清明都有一个神秘的人,到彭维维的墓前献束白玫瑰,我们一直在猜,这个人究竟是谁……”
同学很健谈,我却有点儿心不在焉,熟悉的名字频频勾起旧日的回忆,再加上周围熟悉的港口风景和来自爱尔兰海的海风,让我不时地精神恍惚。
于是我敷衍说:“还能有谁,左不过是当年暗恋她的人呗。”
“才不是呢,我跟你说……”同学的语声忽然顿住,目光凝注在我的身后,眼神都直了。
“怎么了你?”
“上帝啊,这简直是极品啊!”她的目光专注得近乎花痴。
我奇怪地回头,只看到背对我坐着的,是一个穿黑T恤的男人,脑后的头发剃得短短,只有寸把长。然后我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瞪大了,为的却是他对面的女人。一张颇有些年纪的面孔,却异常娟秀,几乎把亚洲女人轮廓的柔美发挥到极致。
她似乎意识到被人注意,抬头看到我的失态,只笑一笑,用眼神和我打个招呼。
我有点脸红,迅速收回目光,回头称赞一声:“美丽。”
“真美是吧?” 同学附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英俊的中国男人。”
“呸,我说的是那女的。”
“哎,她长得再好年纪也大了,还要霸占这样的极品帅哥,啧啧……”
我嘲笑她:“你见过什么呀,你压根儿就没见过真正的帅哥。”
她白眼飞我一眼,表示不以为然。
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清晰的中文:“真要谢谢你小遇,这几个月陪我走了这么多城,我都十几年没玩得这么高兴了。”
小遇?我冷不丁哆嗦一下,象被针扎到。
那个男人低低笑了一声:“那是我的荣幸,阿姨。难怪小幺一直藏着掖着不肯让我见您,敢情是怕我动了心追求您。”
我象被人在背部猛抽一鞭,浑身上下居然僵硬得无法挪动分毫。
这个声音,我一直不能忘怀的声音,竟在此地蓦然出现。我不敢动,生怕这也是午夜一个不现实的梦。
那个女人的笑声听起来还很年轻:“哎呀你从小就这样,没别的好处,就是嘴甜,来,我们走吧。”
对面同学的表情遗憾而纠结:“他们要走了,你说我要不要上去表白一下,拿个码?”
我坐着不动。
“真是,这样的男人,错过了就不再。”
我用力绞着手指,耳边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只有我自己血脉流动的细微声响在耳侧回响。“唉--”同学叹息,“他们要上车了。”
我突然转身,大喊一声:“孙嘉遇--”
那人转过头来。
他转过头来。
时光似乎在此刻静止。
利物浦上空的云层裂开一道罅隙,露出一块无暇的蓝天,阳光在云层之上散射出金色的光芒,流光溢彩的天空让大海光华四射。
平日我只知道相思如梦,但梦醒后的风景,却比我的想象更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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