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娃宫中一片狼籍,玩月池中,姑苏台上满是宫人们仓皇抛下的物事,她一个人站在大殿里,身边奔过满面悲惶的吴人,却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上她一眼。
“大王呢?”她想拦住一个人,然而没有人停下来,也没有人回答她,这倾国倾城的美人,这馆娃宫的女主,如今便象是一个影子,空荡荡的大殿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看着门外瓦蓝的碧空,四周宁静得不象是真的,那耳畔遥遥传来的哭泣和喊杀的声音也不象是真的,她只是觉得很疲惫。风打得檐前的铜铃滴玲玲地响着,却不能拂起她的一片衣角,
也不能让她感到寒凉,她觉得自己就象是立在这殿中的一尊石像,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干。
她的心中一团冉冉的白雾,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些字句,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直到一个名字陡地跃了出来,便如一道晨光刺穿了黑暗,苎萝山下的溪水潺潺地响在了耳边。
“范蠡!”
诸暨的施村很小,村前有一脉青山,一湾清溪,村里的女子都会浣纱。三年前的吴越大战使村里添了很多新坟,其中也包括她的哥哥,那时候她还小,她的名字叫夷光,还没有人把她叫
做西施。
同所有的越国人一样,夫差和伍子胥都是她仇人的名字,但在那段无忧的日子里,仇恨只是漂染纱的清水,从她的手指间流过,缥缈而遥远,直到范蠡出现在眼前。几乎所有的越国人都
已知道施村有这样一个美人,她在水边浣纱的时候,色彩最绚丽的鱼儿也会沉入水底,他便是为她而来。
她不知道眼前的凄楚景象是不是她当初想要的结果,但这一定是范蠡想要的。
荆柴硬而刺骨,苦胆腥臭难当,范蠡说越国的大王每日里都在卧薪尝胆,苦思复国,百姓难道不应当做些什么吗?他的眼睛炯炯地看着她,声音如风过管箫,她自然信服他说的每一句话
。
范蠡蛾冠广服,腰悬长剑,面如冠玉,他一路赶到施村,走了很多的山路,面上的汗水却也是晶莹的。施村没有这样的人,她想,他其实不必说什么,她也会做他想的事。
太湖烟波浩渺,但也许还是太小了,复国对于她是一件虚无的事,真实的是眼前独立船头的范蠡的背影。明日就要登岸了,满湖粼粼的月光映得他一身披银,她想他的心里没有一刻想过
她,水声如诉,她唯有一声低叹。
“夷光,”他回过头来,眼里竟是同她一样的离愁:“我一定会接你回来。”
她想其实不必回来,现在便很好,如果船不行,该有多好。
“只我们两个,泛舟湖上,就象这样,永不分离。”范蠡的眼睛清明如水,象是能够看得透她的心。他手掌一摊,掌中一颗硕大的明珠,她的眼中映着那珠子的柔光。
西施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心中默念着这一句她已回味过千百遍的话,却不知范蠡是不是还记得。但他一定是来了,吴国攻破的这一天他已经盼了那么久,他一定会来的。
夫差又去了哪里?恍惚间他方才还在这里,握着他的宝剑夷光。
这是她的名字。
“你弹琴,寡人舞剑,你来挑一把剑。”她走上前去,壁上悬着夫差的六柄旷世宝剑,其中一柄窄刃长锋,冷冷寒光,清澈逼人,剑柄处是幽蓝的颜色,中央镶着一颗珍珠,那珍珠的颜色
与她颈间系着的明珠是如此相似。她伸手一指,夫差拉回她的手臂:“小心!”
她的食指刺痛,只略近于剑锋,肌肤已裂,一痕碧血染上了剑脊。“这是什么剑?”
夫差擎剑在手,看着剑上的一缕血痕,一笑道:“此剑名为夷光。”
她的琴音随着他的剑舞而激越,如裂帛断金,大江奔涌,那一场舞,满庭皆寒,人人胆战,群鸦噪起,月光下春日里嫩叶随风如雨落下,竟是片片萎黄。从此夷光剑没有离过他的身。
可他现在在哪里,那夷光剑又在哪里?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她心里一惊,赶忙藏在王座之后,她不知道自己在躲些什么,一个声音猛地响起,她心中如着擂击,浑身一震。那是范蠡的声音。
“西施呢?”
她没有听到回答,从缝隙中看去,她看到了范蠡。夫差的夷光宝剑悬在了范蠡的腰间,他仍是那时的模样,大战过后,他的身上没有沾染到一丝血污,额上的汗水也是剔透的。她又侧了
下身子,才看到了夫差。
夫差的战袍染满了鲜血,两只手缚于身后,站在越兵之中。他看着她的藏身之处,却是一言不发。范蠡的手已按在剑柄上,她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阴郁狂怒,他大喝一声:“她在哪
儿?”kTLvi)C
夷光宝剑已经出鞘,冷光一闪,她几乎已经惊叫起来。
范蠡的剑指向夫差,剑锋靠近他的额头,一缕血痕便渗了出来,西施站了起来,她的身子抖得如风中碎叶,夫差的眼睛看向她,范蠡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来,一步一步走向王座后面,他
忽然站住了。
他看见了西施。
范蠡没有失约,可是如今,她与他荡舟湖上,船上还有其它人,押解的越兵,还有夫差。范蠡的目光时常从她的身上抹过,可是夫差,却一眼也没有看过她。即使她从他眼前经过,他的
眸子里也没有她的影子,她只看到了一片湖山。
范蠡看到西施的那一刻,他泪如雨下,跪在她的面前哀哀地痛哭。她想去抚摸他汗湿的头发,但终于什么也没有做。
夫差看着他们,那眼神便如此刻一样,象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忽然觉得他也许从来都知道,她凄哀地看着她的夫君,大殿上静寂无声,只有范蠡的啜泣,她注意到夫差的脸上漾起一丝
不耐。
勾践将他的手下败将,国之仇雠发配至太湖中的甬东荒岛,封为甬东候。范蠡向越王请求押解夫差,勾践不会知道,他这一去,就已决定不再回来。在这昔日落魄的越王踏上吴国王宫的
那一刻起,他眼中几近尖刻的笑意便已让他心中一片寒凉,他本想劝说文种与他同行,但看到他眼中与勾践一般无二的热望,只有罢了。
他看着夫差。多少年了,几乎每日每夜,他都会想起他的名字,他知道他的每一件事,知道他的脾性和他的爱憎,因为此,他才会计至事成。如今他与夫差如此接近,他却忽然怀疑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了解夫差。
夫差勇冠三军,性情暴烈,骄傲自负,当日勾践和范蠡可以忍受亡国之辱,然而夫差却绝不可能受得了这等奇耻大辱,当日勾践可以在吴宫为奴,但夫差却绝不可能去做什么甬东候。然
而夫差不仅没有羞愤自尽,自从登船之时起,也从未回头望上一眼。
西施却在船尾久久地望着葱绿的虎丘,她便象这水中美丽的精灵,鱼儿远远地跟随着她,却又不愿靠她太近。离开越国的时候,她并没有回头张望,那时她的眼中全是范蠡的影子,可是
现在她却在望着吴国的土地。
每年她总要上几次虎丘,是陪夫差去的,那里埋着他的父亲吴王阖闾。每一次,夫差总要在墓前跪上良久,这时,连她也不准上前,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
吴王阖闾是诸国的霸主,他在的时候,吴国称霸四方,显赫威扬,他下葬之时,白虎伏于墓上,哀泣不已。她幼时只是依稀听人讲过一言半语,这些事都是来到吴宫后才知道的,不知为
什么,看着夫差跪在暮风中的高大墓碑前,她忽然想起家乡村外哥哥的黄土矮坟,虽然她已经几乎忘了他长的什么样子了。
她也已经听说,在一次吴越之战时,越王勾践设计以毒箭射杀了吴王阖闾,夫差立誓为父报仇,他攻越时一身缟素。
每次从虎丘回来,他总会狂饮通夜,醉后便在她的琴声中舞剑,杀气渗入夜风之中,悲声四溢。
范蠡告诉她,她来到这里是为了要报亡国之恨,然而夫差的杀父之仇却没有因为攻下越国,擒获勾践而消减。
她不知道哪一种恨更有理由,她更不明白既然恨到如此,为什么当日他会饶过勾践的性命,她想知道,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吴宫中对于越王的讥讽和笑传,她越是了解夫差,越是不得不信。他不报父仇,只是因为这仇人太过卑微,夫差若是敬佩勾践,他会杀了他,但这人不知耻至极,无所不为,但求苟且一
命,夫差于千军万马之中可一日斩百人头,然而剑下却不死徒手乞怜之人。
他非是不想杀勾践,只是下不去手,西施越是明白,也越是心伤。
最后一次从虎丘下来,他扶着她的肩头深深一叹:“也只有父王这样的人,才会有白虎甘愿为他守墓。”她知道他一生都希望成为阖闾那样的一世英雄,却从未见他如此志气消沉,之后她
才知道,那时,越军已攻进了吴国境内。
船边的水声却远山飞瀑,并不在脚下。她回头看了一眼夫差。
她告诉自己她是恨这个人的,她是应该恨这个人的,然而在她浣纱的岁月里,恨是什么根本没有人告诉过她。
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是范蠡告诉她的,于是她也因为范蠡而去恨着,同样没有人告诉过她什么是爱,但在施村的清溪边看到他的时候,她便已经知道了。
范蠡送她的明珠,她一直系在颈上,可是现在竟然摸不到了,也许是馆娃宫攻破的时候,在忙乱中丢失了,馆娃宫也已付之一炬。山上的余烟袅袅,她的馆娃宫已经没有了。
馆娃宫是为她而建的,高踞于山上,附瞰着脚下的城池。馆娃宫畔的姑苏台是赏月而用,夫差发现她爱那月色已快痴了,却不知她为何这般痴爱这月亮。
那一日的歌舞通宵达旦,姑苏台月色通明,便似那日太湖上的月光一样皎皎照人。那一日范蠡也正在吴国,他是和文种大夫一起来的,越国大灾,他们来向夫差求粮。
她只能暗自叹息,咫尺天涯,他也许已经不再记得那一夜的月光了。夫差凝视了她一刻她才惊觉,他拉她站起,走近一池清水,向水中一指:“你看。”
那池水微微皱起,一清如许,水池中央恰恰倒映着一轮圆月,清辉随水漾开,满池皆是银色,西施的眼波里也漾着亮光。
“范蠡和文种明天就回去了,”夫差看着她的脸忽而暗淡下来,满天的月色也似遮了一层云雾,他笑了笑:“你怎么了?寡人让他们带回千担良米以解越国之灾。”
她只是淡淡一笑,唇角一弯即逝,水波荡着一轮月亮,天上漫洒银光:“我只是可惜,月光虽好,终是遥不可及,想摸一下也不可能。”5I$Y{/B9n:nhR/a
夫差皱起了眉头,他看了半晌池中央的月光,忽而笑了,西施还未回过神来,他便倾掉桌上金盘中的鲜果,翻过栏杆,一步迈入池水之中,小心地将那水中的月影盛入金盘之中,双手托
回她的面前。
夫差手中的月影闪着金色的光芒,瑰丽溢彩。他的眼睛晶亮着盈满了笑意,西施的手指触到了那金盘中的月影,夫差的眼中倒映的是她的笑靥。当他浑身透湿朗声大笑地将她拥在怀里的
时候,她听到他胸膛的震荡如山谷的回声。
那一刻,她没有想到范蠡。i1Q@.v gjEX
馆娃宫已经没有了,不知那玩月池还会不会在。
范蠡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船尾,他和她并肩而立,风拂起他的广袖,露出腰中所佩的夷光剑来,她忽然觉得很刺目,转身回到了船舱。船舱里挤满了押解的越兵,夫差坐在靠外的角落里,
象是在看着舱外缓缓流过的湖水,又象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轻轻走过去,坐到他的面前,两旁的越兵依然笑闹,谁也没有理会。+@,[n;TmTI.K
无论到不到得甬东岛,这世上已经不再有夫差这个人了。他身上仍是血战后的征衣,旁边的布衣叠得齐整,他却看也没有看过一眼,他谁也没有看过,那一双精光灼人的眼睛如今已没有
了神彩。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范蠡想要的结果,但她已知道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如今,她已经没有了恨他的理由,她甚至在想,也许她从来也没有恨他的理由。Sk4I}Az
“大王。”她轻唤了他一声,夫差闭上了眼睛,江风吹起他颊上的乱发,搁在膝上的手忽地握紧了。她的心中一阵酸楚,她知道夫差终是恨她了。
y\2cR3r@(T(|
5-14-200512:56单牙小僵尸
尽管范蠡已经循循善诱,她信服着他的每一句话,但她也真的没有做过什么。HNb.AO6d(N
夫差建馆娃宫耗尽国资,但这不是她让他做的。夫差周济越国度过大灾,她也许知道得比范蠡还要晚。夫差不理朝事,日夜流连在姑苏台上,她却未曾软语相求,娇音留客。夫差错杀伍
子胥,疲军劳力攻齐国,远离吴国会盟诸候让越国有机可乘,这些败国的大事她在事先是桩桩件件也不晓得。.gg-Ry#e
她实在不知如何去做,或许,她也本不需要做什么了,她生就了一张让他尽日也看不足的面孔,也许这便已经是亡国的根本。夫差终于在她面前紧闭了双目,她想他是真的明白了,只是
不知道,他是不是从今天才开始明白。
两人默默相对,西施只听见太湖上的风越吹越烈,那声音凄厉悠长,象是永远也没有尽头。她忽然有些希望这条水路是真的没有尽头,否则到了荒岛,她又将何去何从。T_&K!j]_y
夜深了,她一个人抱着双膝坐在船头,湖上的风应该是凛冽的,但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寒冷。夫差和范蠡都已经睡下了,无论对谁来讲,这一天都太长了,他们都睡得很熟。夜里湖上的
山峰都变得有些诡异,象是身上撒了磷光的睡兽,细一看,却是点点繁星。ir/f&H*S
她看着身边两个熟睡的男人,范蠡仍是一张明朗的脸,即使额上多了一些细纹,他还是干净得象是他世里的人。她想他已经不再象当初那样恨着夫差,他恨夫差是为了要战胜他,如今他
已得偿所愿,这恨也没了缘由。
她转过脸去看夫差,只一日的功夫,他的皱纹便已深深地烙上了额头,即使是在熟睡中,他也看得出疲倦和苍老,他那浓密的双眉始终没有放开过,月光透过船篷的缝隙撒在他的脸上,
她看到他耳后的一片血污仍在那里。
她忽然伸出手去想要抹去,却又怯怯地停在了半空。“我可曾为他做过这样的事?”她摇头了,她没有过,她甚至没有想过,来到吴国,做夫差的宠妃,这一切都象是虚幻的,而有朝一日
范蠡会来接她泛舟湖上才是这一场虚幻的终点和真实。I#x0jxXL0P[g
这真实已经近在眼前,她的心中却象是无月无星的夜空,只有十指不见的黑暗和无边无际的虚无。u'v\Y$V+Zh5f
只有看着夫差的时候,她才觉得这山这湖这人世的真实。想到她将终日面对那张明朗无垢的面庞,终日飘荡在这浩如烟海的湖上,她忽然觉得心慌起来。jJ7CdN
“现在便动手吗?”船舱里忽然响起了一阵窃语,那声音低得如同蚊蚁,她却听得一清二楚,她看见船上押解的越兵聚在一起低声耳语,月光映得他们手中的匕首寒光闪闪。?XK
{~c'U'{
“你们做什么?”她的声音因恐惧而沙哑,几乎连她自己也听不出这是她的声音。
“杀了便扔到河里去,明天范大夫问起,就说是投河了。”1iMcRh6Ah-nX
“大王也信不过范大夫,我们怕他干什么,他难道不想夫差死?”
西施惊悸得站立不住,她只呆了一下,便扑上去猛去拉拽夫差,“大王,你醒醒,有人要杀你,大王!”她嘶声大喊,她拉扯他的衣服,捧起他的脸,晃动他的双肩,夫差却只是更深地皱
起了眉头,便好似做着恶梦又难以醒来。
“范大夫!范大夫!”范蠡哼了一声,只是翻了一个身。BWMRB&p{{M
越兵的脚步声如催命的更鼓点点震在心上,她将身挡在夫差的面前,心中象是冰裂的声音,水光一晃一晃,什么耀亮了她的眼睛,西施看见范蠡的枕边横斜的夷光宝剑,剑锋上映着湖水
的柔光,幽蓝幽蓝的。$_;oF.s`m0K _mf(x
当先的越兵已经举起了手中的匕首,西施一把握住剑柄,这重若磐石的宝剑竟被她擎在手中,匕首笔直地刺向剑脊,“当啷”一声,断为两截。
剑锋贴近了她的肌肤,她却没有感觉到割裂般的刺痛,宝剑还是夷光,她呢?船舱内静的出奇,几个兵士泥塑木雕般站住了,瞠目结舌地看着犹在熟睡中的夫差,和落在地上的半截匕首
。;JC(C]x7Q&O
“鬼!”手握着残刃的越兵忽地一声嘶喊,发足向船舱外奔去,一个猛子扎进湖里,只听见水声急响,渐游渐远了。她被这变故惊得呆了,夷光剑的寒光映着月光,她却再也没有力气,夷
光剑从手中落下。}8d,d,^+Ad
夫差和范蠡都被那兵士的喊叫惊醒,范蠡一眼看到越兵们手中犹自握着兵刃,一个个却是呆若木鸡般瞪着夫差。z{.S%w!gS"w!O;Z
夫差的身前赫然多了一把宝剑。*D+rH@AM8`[
夫差看着地上的断刃,手指搭上剑柄,夷光剑回到主人手里,锋尖忽地光芒暴长。他抚了抚剑身,惨淡一笑:“夷光。”AH7Q(qOul)eN
夷光,是人,还是剑。西施哭出声来,她双手掩面,却感觉不到泪水的温热。
月光忽地暗了,云遮月藏,风声似呜咽悲泣,声音越来越大,竟如有千万个女子在湖上空中哀声大作,范蠡一跃而起,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几个越兵魂飞魄散,跌撞着狂奔出船舱,跃
进湖中。
夫差站了起来,手中宝剑直指范蠡,剑锋一点寒芒吞吐,映着他苍白的一张脸。范蠡的脸上阴晴不定,他终于还是取下自己的佩剑,剑鞘落在船板上,“当”地一声响,西施抬起头来,两
柄长剑在暗夜中闪着寒光。
她恰恰站在两人的中间,即使是暗夜,她竟能看得见范蠡额头的汗水和夫差紧闭的唇角。
“不是我要杀你。”范蠡的声音仍然清朗,他的剑身却已有些不稳。
夫差唇边一抹冷笑:“你为何不杀?”
范蠡没有回答,他的眼中竟隐然有泪。
夫差一叹:“枉为她梦中唤你。”
西施一怔,她梦中果真唤过范蠡?吴国兵败如山的日子,每一夜,她几乎都在做同样的梦,她一身冷汗地醒来时,夫差总是在凝视着她,那眼神深不见底,她梦中竟是唤了范蠡。
满湖的风声止了,月儿重现东方,满江粼粼,范蠡和夫差的脸都被映得明亮,身影长长地拉进湖中,月影也恰在他们中间。只有他们两个的倒影!
她忽地倒退两步,心中如着重锤猛击了一下,眼前的一切都开始迷蒙扭曲,脚下一片虚无——那湖中的倒影没有她的。
月光照得一船透亮,她竟从来没有发现在船舱的中央摆放着一具棺材,既细又轻的一具薄棺,这是谁的?范蠡的声音如同从天之尽头传来,缥缈却又清晰:“你为何要杀夷光?”
“你为何要杀夷光?”
她的心头猛地亮过一道雪亮的闪电,映得一望无遗,夫差三日没有回来,她是蜷在馆娃宫的王座上,披着他的虎敞等他归来,她睡着了。
夫差困在乱军之中,他满身的血污,范蠡笑吟吟地走来:“我来接你回去了。”他拉着她的手,“我送你的明珠呢?”她伸手摸了一下颈下,那里空空荡荡的,她看着夫差,他的眼睛里荡着
玩月池中的清澜,范蠡的笑容忽地僵硬了,他回身一剑斩向夫差,她没有抓住他的手……
“范蠡!”她睁开了双眼,霍然坐起,额上满是细密的冷汗,却看见夫差正站在他的面前。“大王,”她一时不知是幻是真,夷光剑正握在他的手中,她看到他一张疲惫难支的脸,和他眼中
不可化解的哀伤。
他看着她,那厮杀声已到了山脚,她惊惶地看着他,他却象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那眼神是从来未曾有过的沉郁。
“大王”,她握住他的手臂,焦急地看着大殿之外,夷光剑忽地寒光一闪,鲜血溅上了夫差的战袍,她惊讶地看着他的脸,她看到他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很多年了,他想不知道她心里另外的那个人,也是件难事。
也许,他只是想回来看她一眼,最后,他还是杀了她。
“大王呢?”她想拦住一个人,然而没有人停下来,也没有人回答她,她已死在了夷光剑下,他亲手杀了她,她早已不再是夷光,她只是西施的一缕魂魄。
夫差的唇角渗出一丝血痕,夷光剑抖得莹光万点,剑脊之上残红斑斑,那是夷光的血。范蠡的脸色同样冷凝,两个男人默默对立在一片湖天之中,剑尖所指的是他们所爱的女人的魂灵。
“她梦中喊了我的名字,你便杀了她,”范蠡的两行清泪簌簌而下,“我送给他的宝珠却镶在了你的剑上。”
“你看!”范蠡指向西施的棺木,“你去看她的眼睛!”
夫差的剑抖得如风中残叶,她的眼睛是睁开的,月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庞,却仍是栩栩如生,她的唇边分明还留着一丝笑意,他识得这个笑容,那一夜她的手触摸到金盘中的月影时,
她便是这样的笑容。
那一夜,她如此向他笑着的时候,他才会错觉她真心待他。她想到了谁,才会在临死之前笑得这样满足,他已不敢去看,但此刻,却有如鬼神相怂,他一步步走上前去。
她大睁的双目里,是一个高冠英武的男子,夫差的心如同被天灵巨手揉成一团,他狂吼一声,夷光剑握在手中,鲜血淋漓而下。
惨白的月光映着她的魂灵,她的眼睛被夫差的鲜血而刺痛,她的心思一分一毫地回到心中,她看着自己的躯壳,看着那一双如诉的眼睛和那眼睛里的人影。她不知道自己已然死去,只因
为她的心思全在这一个人身上。她糊涂了太多年,却没有一刻象此时一样清晰。
她的双目之中还留着这人的影子。
她的心思全在那个杀她的男人身上,那是她的夫君,那是夫差。
“大王呢?”这是她死后的第一个念头,惊慌的吴人从她的身边经过,她想拦住一个,但没有人理会她,没有人回答她。
她看着夫差的脸,只一天的功夫,他的鬓边便染上了秋霜,原本英气逼人的脸上已是暮气沉沉,他的双眼中热泪滴下,一点一点落入棺中。他若肯多听她两句话,今日也不必如此自苦。“
你又何必知道,你本该恨我,本该恨我。”她叹息了一声,双手去抚那双不愿瞑目的眼睛,那双眼睛竟然真的闭上了。
“夷光。”他喃喃唤了她一声,范蠡却已惊得向后退了一步。他不怕西施,却在惧着她的鬼魂。
夫差站在船头的湖光下。他的剑柄浸染着他的鲜血,晕红了剑柄上柔亮的珍珠。
那颗明珠润泽光滑,是在她的手中把玩了多年的,西施也在一旁看着,她已记了起来,那柄剑上的珍珠变得黄了,她从胸前摘下这一步不离的宝珠交与匠人的时候,心中竟然没有一丝不
豫,她只有欣喜。
夫差象是从来没有注意过,从那一天起,他便去远征齐国,在漫漫的等待中,她竟然已经忘了这件事。
月在中天了,整个太湖便象是馆娃宫中的玩月池,银波漫漫,他举剑在手,那一泓秋水般的剑身上也映出了一轮圆月,他用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剑身,拂过那皎皎的月影。
夷光剑忽地寒光一闪,鲜血溅入湖中,染红了一湖的月光。
“大王!”
夫差仰面倒了下去,他倒在范蠡的脚下,颈间一抹血痕,夷光剑“当”地钉在船板上,摇摇不坠。范蠡呆立了片刻,恍惚间听见船底的水声哗啦、哗啦地响着,船在水中飘荡,他的身子随
着一起一伏,一颗心却不知落在何处。
他还是了解夫差,他虽耻于死在故土,却是宁死也不会去勾践赏赐的封地。他忽然很希望拉他起来,再说说西施,再说说吴国,甚至什么也不说。这偌大的湖上忽然好似只剩下他一个人
,王图霸业,报仇雪恨,都变成一团模糊的可疑,他不知道这么多年,他都得到了什么。
夫差死得一无所有,象一道闪电划过,生命便消逝无迹,他的脸上却安详如眠,他看着他,都有些不忍心惊醒了他的好梦似的。而他自己会是怎样的结局。
如果当日便依着自己的心声带了夷光荡漾在这湖上,也许今日他们还在厮守,只是他知道,即使再让他选择一回,他仍然会忍心把她送入吴宫,送到夫差的身边。
夫差死的那一刹那,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喊声,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害怕,他想,她是为着夫差而来,也会随着夫差而去的。
太湖上依然是一片雪亮的月光,这一生也许只有这么一个夜晚是这么亮的。
他似乎看见远处的湖心那一轮波荡的月影中,有两个轻淡的人影,一阵如金戈裂帛般的琴声响起,有人舞剑。那剑舞得湖心翻涌,月影碎成千百片,银光四散飘荡,满目湖山都变了颜色
,只一刻的功夫,圆月复又成盘,湖中仍是一平如镜,象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是在夫差静卧的身体旁,那本来钉在木中的夷光宝剑没有了。
甬东岛上垒起了两座新坟,没有墓碑,偶尔有几只鸟儿来坟上盘旋。
文种大夫自尽后不久,有人说在湖上见过范蠡大夫,还有人说西施也和他在一起,一切都或许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