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有批语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在以贾宝玉为轴心的四对(宝玉与黛玉、宝玉与宝钗、宝玉与晴雯、宝玉与袭人)情恋姻缘关系中,一般认为,宝玉深爱着的是黛玉和晴雯。然而仔细研读《红楼梦》文本,不难发现,小姐里宝玉爱的是黛玉,丫环里宝玉爱的却是袭人—虽然这两种爱不可相提并论,前者主要是在精神层面上,爱得纯净理想,后者主要是在生活层面上,爱得世俗温暖,但不能不承认这两者都是爱。
袭人原来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守,遂与宝玉。宝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却说袭人倒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跟了宝玉,心中又只有宝玉了。袭人照顾宝玉日常饮食起居,可以说是无微不至,跟了宝玉,心中只有宝玉。比如,她每大晚上伏侍宝玉睡下后,都要把宝玉佩带的那块玉取下来,塞到枕头下焙着,免得第二天冰了宝玉的脖子;再如,每次宝玉外出或被贾政叫去会客,一旦回来晚了,她都要在园内到处寻找,或倚门翘首等待。这样的“痴”忠,是产生爱情的基础。
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并梦遗之后,袭人为刚刚睡醒的宝玉整衣,发现他内衣湿了一片,问宝玉怎么了,宝玉用手一捻,(袭人)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而,不敢再问。吃完晚饭后,袭人给宝玉更换中衣。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遂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石雨之情,羞的袭人掩而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石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这次“贾宝玉初试石雨情”,是袭人成就了贾宝玉性生活的第一次,按照现在的说法,袭人是贾宝玉的第一个“***”全书正面写到宝玉和异性的性生活也仅此一次,简洁、含蓄,脂批:数句文完一回提纲文字。自此确定了袭人在宝玉心目中独特的位置。平心而论,袭人并无勾引宝玉的言行,书中写到宝玉“强拉”时,她还“扭捏了半日”,才半推半就,况且她面对的不仅是男主人,又是温和英俊少年,而且贾母有安排,她早晚是宝玉的侍妾。故而从袭人角度看,他与宝玉的私情无可非议。脂砚斋认为“初试云雨情”事件符合袭人身份”(脂批:写出袭人身份)。红学家白盾认为,虽然脂砚斋有些“道学气”,但他对花袭人却作了毫无保留的热烈的赞美]。一般认为,脂砚斋是接近并了解曹雪芹的人。至于有的评者对袭人与宝玉私情的动机多有非议,甚至说成是为了“钳制、要挟”宝玉,已是超出文本之外的“有罪”推定,难以服人。
宝玉“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可以看作是宝玉对袭人由“喜”到“爱”的情感宣泄(脂批:可谓追魂摄魄之笔)。以后,“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从可比对象来看,最具可比性的“别个”是晴雯(有脂批原文为证:伏下晴雯)。论容貌,袭人长相不如晴雯,宝玉也确实很喜欢晴雯,但是现在宝玉喜欢袭人已经明显超过喜欢晴雯了。
在“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一回里,袭人先是回家探亲,在母兄面前哭闹着“坚执”地拒绝了家人赎她的念头……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加之亲眼看到了她和宝玉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也就死心不赎了”。袭人“坚执”地拒绝了家里人赎她,决不仅仅是由于“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而是因为他已经爱上了宝玉,觉得终身有靠。在作出“坚执”拒绝赎身的决定后,袭人不能不对宝玉的种种“不喜务正”耿耿于怀,琢磨怎样才能使宝玉听得进并接受她的“箴规”: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态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果然,袭人的一番自己将被“赎身”的话立竿见影,使得重感情的宝玉很是伤心。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健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忙笑道:称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于是袭人说出思虑已久的约法三章”:第一,不许乱发咒;第二,要宝玉称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俏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免得再挨骂挨打;第三,吓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为了能留住袭人,一口一个:“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再不说这话了。”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
宝玉说“不怕没八人轿你坐”,看来他已经认定袭人迟早是自己的人了。后来知道王夫人内定了袭人的身份.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那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从今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听了,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有什么意思呢?”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的?难道下流人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口气没了,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你别说这些话了。”……袭人忙掩住口。 “情切切”是很写实的形容词,袭人从自家回到怡红院,先是宝玉叫丫鬟把特地为袭人留下的酥酪拿来给她吃,丫环说被李嬷嬷吃掉了,袭人怕宝玉发脾气,便说上次吃坏了肚子,如今不想吃了,说这会想吃风干栗子(故意转移话题),让宝玉替她剥栗子。又谈到袭人两个姨姐妹长得好,那样的人才配穿红色等等一连串家常话。在这一连串对话中,读者能感觉出来,宝玉和袭人名为主仆,实如情侣,不但无话不说,而且说话可以抬杠,可以诉心情,“端的与别个不同”。许多时候,宝玉和袭人在一起时,会有特别自然亲切任性的表现:撒娇,耍赖,赌气,高兴了笑,委屈了哭,还会无端发脾气。在袭人面前,宝玉常常会有一种软弱的孩子气,说些化灰化烟的痴话,还会忍不住落下泪来,袭人温软的劝谏反倒成了一种安慰。这样的爱更有一种别样的缠绵温馨。 宝玉对人生悟出的道理、心里话,有时他连黛玉都不愿告知,却愿意和袭人诉说。第三十六回,头天晚上宝玉和袭人说了一通关于人死要有意义的话,并说如果自己死了“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就算死的得时了。第二天当他目睹龄官和贾蔷的一段痴情后,回到怡红院中,看见黛玉和袭人正在说话,就和袭人长叹!“昨夜说你们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泪罢了。”袭人不会完全懂得宝玉的想法,但宝玉仍愿意向她吐露心声。如果宝玉心里不爱袭人,是断然不会如此表现的。 第三十一回,宝玉因为晴雯挑袭人的刺生气要撵晴雯走:“逆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了这话,不觉又伤起心来,含恨说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与前面提到的袭人说家人要赎自己时宝玉的情急形成鲜明对比)。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那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健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一定要去回”,这显然不是开玩笑或者赌气了)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
这里有两层含义:一是只有袭人跪下求情,宝玉才无奈答应不撵晴雯;二是众人都跪下了,宝玉只单独把袭人扶起来,晴雯爱哭一边哭你的去。可见袭人在宝玉心中的地位是别人无可替代的。
一般认为,在第三十四回,宝玉把袭人支开,然后让晴雯去给黛玉送帕子,是更信任晴雯而不信任袭人,其实大谬不然。试想宝玉是一个专门肯在女孩子身上下工夫动心思的人,对女孩子的心思体贴入微,细腻得无以复加。他让晴雯送帕子,固然有信任晴雯的意思,可是最主要的还是体贴袭人,怕她生气,怕她不喜欢,所以设法不让她知道。这样细心,可见他心里有袭人。所以宝玉虽然对女孩子都痛惜爱怜,可是真正视为与“别个不同”爱着的,除了黛玉,就是袭人。
第三十回,宝玉在外面淋了雨回来敲门,小丫头们在玩闹,没有听见。袭人听见了去开门时,宝玉以为小牙头偷懒而误踢了袭人,宝玉心里十分不忍,对袭人关切、伏侍,情挚意切。宝玉……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了口。袭人知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去罢:因此只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一交五更,宝玉也顾不的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怎么服,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依方调治。”
对比一下第五十二回晴雯病了替宝玉补孔雀裘时宝玉的表现。宝玉在(晴雯)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命”是命令别人拿,前面却是亲自服侍袭人)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暖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的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又是命小丫头)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天大亮了,才只叫快传大夫。对袭人可是“一交五更,宝玉也顾不的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这样的区别应该是很明显的了! 袭人和晴雯吵嘴,宝玉句句向着袭人: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宝玉要抬举的“他”就是指袭人,而“你们”正是晴雯!
至于人们很欣赏的(晴雯)“撕扇子做千金一笑”,纯粹是一次富贵玩笑而已,和前面宝玉为袭人痛惜的哭了根本不是一种感情。那天宝玉本不想找晴雯,是要找袭人恰巧遇到晴雯,晴雯虽不十分妆饰,钗軃鬓松,衫垂带褪,却似春睡捧心西子的绝色美少女,宝玉此时喝的走路都踉跄了,作为酒后消遣的余兴节目,于是乘兴让晴雯撕两把扇子取乐,自己也笑的很开心。这能说明宝玉对晴雯的特殊感情吗?不过是一种类似于玩伴的友情罢了!
王夫人领人来怡红院撵逐晴雯时,宝玉胆战心惊,噤若寒蝉,连替晴雯辩护一句的话也不敢说。晴雯死后,宝玉为晴雯写了一篇辞藻华美、充满感情的《芙蓉诔》,有人认为这是宝玉爱晴雯的证明[2]。笔者认为,这恰恰证明宝玉并不爱晴雯。试想若是黛玉死了,宝玉会心碎肠断,痛不欲生,哪有心情和闲情逸致写什么“芙蓉诔”?况且,就是在宝玉宣读诔文焚香祭奠晴雯时,黛玉却从花影中走出来。在黛玉提出诔文中的“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陇中,女儿命薄”不妥后,两人讨论一阵,宝玉提出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这分明是日后写给黛玉的话,难怪黛玉听到后“陡然变色。虽有无限狐疑,外面却不肯露出”。《芙蓉诔》究竟是写给晴雯的,还是提前为黛玉所撰,那就看各人的理解了。
通过上面的比较,可以看出宝玉对袭人的情感是爱情无疑,对晴雯表现出的只是一种很纯洁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