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是诗歌的基本单位,是意和象融会的复合体,是作者主观的心意和客观的物象相凝聚的具象表现,是精神内容和物质形式的统一,它由情和景这两个元素构成。古人讲“立象以尽意”,借助客观外物来表达主观情感;又讲情景交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下面,笔者试就《雨巷》中个别意象的特点出发,探究《雨巷》的意象魅力。
雨巷:中国人对巷的亲近意识异常深厚。北方人称胡同,南方人称巷。汪曾琪先生在《胡同文化》里说,北京胡同,“不仅使人产生怀旧情绪,甚至有些伤感”,“使人怅望低徊”;南方的里巷也能给人相似的感受。对这些传统物象的眷念,其实也是诗人们对闲逸、孤寂、冷清的人居环境的独特向往。这也是中国传统文人的典型心态。戴望舒在传统文学的浸染中,具有典型的传统文人特点(在大多数作家一味抛弃传统,进行新文学创作时,他以传统的意象作诗,是那样的不合群,但又是那样的可贵)——忧郁、苦闷、怀旧。小巷的悠长、沧桑、冷清,恰是诗人寂寥心情的最佳寄寓。有雨的南方小巷,人更少,更见缠绵,更易伤情。
江南雨季,细雨飘巷,烟雨朦胧,撩人情思。雨与巷的组合,构成了一个特有的意象,这是戴望舒的首创,难怪叶圣陶会称其为“雨巷诗人”。“雨巷”,较之单独的“雨”或“巷”,更有情致,更见凄切。
油纸伞:这是雨季的常见之物。因了雨,油纸伞为诗人遮了一方天地,也因了油纸伞,诗人又多了一份无法远望地惆怅。伞外的雨空,是心雨的天空。浅黄油纸伞在雨中浸润,让细润的心多了一份浅黄的伤痛——这是寻常之物,但又鲜见于传统诗词。唯戴望舒,将其放置雨巷的诗人头顶,让油纸伞撑出浓浓的诗意。
丁香姑娘:丁香是我国特有的名贵花木,栽培历史悠久,四月花开,花白色或紫色,清新淡雅,香气浓郁。丁香花因颜色不轻佻,常赢得洁身自好的诗人的青睐。丁香花开在仲春时节,容易凋谢,诗人们对着丁香往往伤春,说丁香是愁品,是美丽、高洁、愁怨三位一体的象征。古往今来,咏丁香的诗句很多:李商隐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李璟的“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陆龟蒙“殷勤解却丁香结,纵放繁枝散诞春”,贺铸的“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寸心”……无不是将丁香的惆怅郁结在千千情结中,纠缠于密织的情网中,愁心永远守候的模样。
戴望舒在《雨巷》中承续了丁香的传统文化内涵,将丁香的意蕴更加情绪化,使丁香有了更深的忧郁。更为灵慧的是,诗人刻画的是雨中的“丁香姑娘”,恬淡清幽,更添一分寥落。诗人将丁香的外在之形极端淡化,以“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这样的偏正短语,将丁香人化,将姑娘物化,将人抽象化,让意象人化,让“丁香一样的姑娘”成了一个有别于传统意义的意象,这个新意象,是一个实在的人——姑娘,但又是一个抽象的意象。我们在朦胧地巷陌里感受,诗人在雨巷里用心述诗语,描摹其情感流动。人与物天然相和,物我合一,将细腻的心境与自然的灵动谐和。
这样的姑娘,这样的丁香,这样的“丁香一样的姑娘”,诗人渴望与其相遇,即使相遇时只是“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只有“太息一般的眼光”,即使这以后,只能是无可定期的期待与“丁香一样的姑娘”再次相逢。
雨巷、油纸伞、丁香姑娘,戴望舒对这些意象是偏爱的,因为这些意象恰能映照诗人的内心,抒其性情,渲其郁闷,彰其心志。
诗人身处乱世,时世纷乱,如其他文人一样,不能全面地看清时世的走向,彷徨就不可避免。心性善良的他,在乱世中,更易苦闷、彷徨。江南里巷,是秀丽山水中的沧桑物象,雨中小巷,是流动的沧桑,平常人家的油纸伞,也成了诗人诗情的催化剂,而雨中丁香的弱嫩、飘零、孤寂,是诗人心性的纯美写照,所以,诗人想象,能在雨巷中遇见“丁香一样的姑娘”,那是一见钟情的姑娘,是风雨中飘零的生命,更是诗人心志的寄托,所以,诗人将永远地期待,与“丁香一样的姑娘”在雨巷中相逢。
也只有这样忧郁的雨巷里,诗人才有这样的体悟,才会有感激,才有这样纯美的诗语。
雨巷凝重悠长、油纸伞伴其前行、丁香姑娘或可相遇,这三个意象,雨巷灰暗沉重、油纸伞浅黄流动、丁香浅绿时现,构成了一幅流动的、朦胧的、写意画面,如在眼前,又仿入梦境。
戴望舒自己曾说过:“诗不是某一个官感的享乐,而是全官感或超官感的东西。”通过对法国象征派诗人果尔蒙作品的分析,戴望舒更加确信诗歌意象直接通向读者那“微细到纤毫的感觉的”神经,有了绝好的意象,诗人“巧妙的笔触”便会变为“绝端的微妙——心灵底微妙与感觉底微妙”。我们如果从《雨巷》的意象出发,分析其艺术魅力,又不拘泥于前人的理解,用心与诗人共同感悟这些意象,那么,我们会有更多的收获。
诗人在《雨巷》中创造了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这虽然是受古代诗词中一些作品的启发。用丁香结,即丁香的花蕾,来象征人们的愁心,是中国古代诗词中一个传统的表现方法。如李商隐的《代赠》诗中就有过“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的诗句。南唐李璟更是把丁香结和雨中愁怅朕在一起了。他有一首《浣溪沙》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在谁是主?思悠悠闲!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这首诗里就是用雨中丁香结做为人们愁心象征的,很显然,戴望舒从这些诗词中吸取了描写愁情的意境和方法,用来构成《雨巷》的意境和形象。这种吸收和借鉴是很明显的,但是能不能说《雨巷》的意境和形象就是旧诗名居“丁香空结雨中愁”的现代白话版的扩充和稀释呢?我认为不能这样看。在构成《雨巷》的意境和形象时,诗人既吸取了前人的果汁,又有了自己的创造。第一,古人在诗里以丁香结本身象征愁心,《雨巷》则想象了一个如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有丁香瞬忽即失的形象,与古典诗词中套用陈词旧典不同,也与诗人早期写的其他充满旧诗词调子的作品迥异,表现了更多的新时代气息。“丁香空结雨中愁”没有“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更能唤起人们希望和幻灭的情绪,在表现时代忧愁的领域里,这个形象是一个难得的创造。第二,在古代诗词里,雨中丁香结是以真实的生活景物来寄托诗人的感情的。诗人依据生活的经验而又加上了自己想象的创造。它是比生活更美的艺术想象的产物。
他很孤独,也很寂寞,在绵绵的细雨中,“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在这样阴郁而孤寂的环境里,他心里怀着一点朦胧而痛苦的希望:“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悉怨的姑娘”。这个姑娘被诗人赋予了美丽而又愁苦的色彩。她虽然有着“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但是也有“丁香一样的忧愁”。她的内心充满了“冷漠”“凄清”和“惆怅”。她和诗人一样,在寂寥的雨巷中,“哀怨又彷徨”。而且,她竟是默默无言,“像梦一般地”从自己身边飘过去了,走尽了这寂寥的雨巷。
在诗中,这些形象形式上各自独立,但却使我们觉得形象之间有着某种联系,共同具有某些东西。形象构成了一种特殊关系。在这朦胧的意象中,作者究竟想要说什么?
有人说,《雨巷》是诗人用美好的“想象”来掩盖丑恶的“真实”的“自我解脱”,是“用一此皂泡般的华美的幻象来欺骗自己和读者”,除了艺术上的和谐间律美外,“在内容上并无可取之处”。有人说,这诗如中国的水墨写意,只尽情地渲染情感,发散着自己忧愁与迷惘,“我喜欢你彷徨中的美丽,我铭骨你遗憾时的忧伤”。
雨巷》产生的1927年夏天,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黑暗的时代。反动派对革命者的血腥屠杀,造成了笼罩全国的白色恐怖。原来热烈响应了革命的青年,一下子从火的高潮堕入了夜的深渊。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找不到革命的前途。他们在痛苦中陷于彷徨迷惘,他们在失望中渴求着新的希望的出现,在阴霾中盼望飘起绚丽的彩虹。《雨巷》就是一部分进步青年这种心境的反映。戴望舒写这首诗的时候只有二十一二岁。一年多以前,他与同学杜衡、施蛰存、刘呐鸥一起从事革命的文艺活动,并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用他的热情的笔投入了党的宣传工作。1927年3月,还因宣传革命而被反动当局逮捕拘留过。“四,一二”政变后,他隐居江苏松江,在孤寂中嚼味着“在这个时代做中国人的苦恼”。(《望舒草/序》)他这时候所写的《雨巷》等诗中便自然贮满了彷徨失望和感伤痛苦的情绪。这种彷竹感伤的情绪,不能笼统地说是纯属个人的哀叹,而是现实的黑暗和理想的幻来在诗人心中的投影。《雨巷》则用短小的抒情的吟诵再现了这部分青年心灵深处典型的声音。在这里我们确实听不到现实苦难的描述和反叛黑暗的呼号。这是低沉的倾述,失望的自白。然而从这倾诉和自白里,我们不是可以分明看到一部分青年人在理想幻灭后的痛苦和追求的心境吗?失去美好希望的苦痕在诗句里流动。即使是当时的青年也并非那么容易受着“欺骗”。人们读了《雨巷》,并不是要永远彷徨在雨巷。人们会憎恶这雨巷,渴望出离这雨巷,走到一个没有阴雨,没有愁怨的宽阔光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