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小说”是五四文学革命以后兴起的一个最早的现实主义小说流派,大约形成于二十年代中期,成员以文学研究会作家为主,也包括语丝社、未名社的一部分青年作家。从20世纪中国历史文化的大背景来看,乡土小说显然与中西方文化冲突有着密切的同构关系。当“西方文明以各种不同的形式逐渐破坏了传统文化的稳定性和连贯性,而且在总的方面影响了中国思想和文化的发展方向”的时候,它势必造成中国知识分子在文化大转型时期世界观的斗争和价值观的复杂矛盾。一方面在理性上不得不认同西方的思想和价值观念,另一方面,知识分子先天地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濡染,以及目睹西方文明的入侵和西方文明本身所固有的种种弊端,又注定了他们以振兴民族文化为己任的价值选择。当这种文化矛盾已构成社会主要矛盾的时候,知识分子作为文化的传承者和代言人,必然地会在小说创作中表现这一母题。以鲁迅为代表的20世纪乡土小说家,正是在这一文化冲突的背景下,开始了对知识分子自身的思想困惑和情感失衡的叙写。
乡土小说作家很多都是直接受鲁迅的影响并有意识地模仿鲁迅而开始创作乡土小说的,大都师承了鲁迅小说的批判国民性特点,较少造作,克服了概念化,以一种质朴和真实的面貌为当时小说创作界吹进一股清风。
乡土小说是作家以批判的眼光审视故乡风习,对愚昧、落后进行尖锐的讽刺与批判。其次,乡土小说作家往往怀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情绪描绘生活与苦难中而又麻木、愚昧的故乡人,同情与批判,讽刺与哀怜相互交织,形成乡土小说喜剧与悲剧相交融的美学风格。第三,在批判和描绘故乡愚昧习俗、麻木人性、凄凉人生时,乡土小说作家仍然抑住不住对故乡的眷恋,而这眷恋又往往与某种失落感相交织,因而小说大都具有抑郁的抒情调子。
沈从文的创作,也多注意刻画乡土中的“粗糙的灵魂”和“单纯的情欲”。沈从文描绘的山寨、码头宁静而秀美,宛如一副副古朴奇幻的风俗画。特别是在这些“化外之境”中发生的爱情故事,更有令人一唱三叹之妙。《边城》中少女翠翠的爱情观和爱情经历,单纯而美丽,有着未受现代都市文明污染的清澈和微妙。在沈从文的乡土文学世界里,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禽兽在做梦,草木能谈吐,大自然的“神性”成为乡土世界沉默的主宰。那么,沈从文意图在他的宁静超脱的乡土作品中寄寓什么样的主题呢?是“人性”。沈从文在他《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中言明:“这世界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那么,我们有必要追问的是,沈从文是不是以“人性”的小庙的构造回避可能存在的残酷现实,从而“美化落后”“诗化麻木”呢?如果这样看待沈从文的乡土文学作品,确实是过于粗暴简单了。在沈从文诗意神话的长廊中,即使是最精美的篇章,也在述说着某种无法抗拒的悲凉。翠翠那一双“清明如水晶”的眸子,在亲人的死亡和情人的离去的现实面前,不也宣告了诗意的神话的破灭了吗?而沈从文的另一名篇《丈夫》,几乎完全可以将其视为关于乡村底层人物的一曲悲歌。进入乡土文学纯美境界的沈从文,未必就不懂的社会的苦痛,只不过他是以率真淳朴、人神同在和悠然自得的边缘性异质性的乡土文化的叙述,显示处于弱势的边缘文化中沉静深远的生命力量,从而内在地对所谓文明社会的种种弊端构成了超越性的批判。在新时期的乡土文学写作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沈从文式乡土文学写作类型的延续。在汪曾祺等作家的乡土文学作品中,沈从文式的清澈空灵被赋予更为乐观乡土小说明朗的特征。另外,沈从文的乡土文学,还开创了以展现“异质文化”中人性轨迹来表明文化成规对人的影响的写作模式,这种模式在新时期为韩少功、李锐这样的作家所承继。
沈从文极大地拓展了乡土小说的田园视角,强化了乡土小说的牧歌情调。如《神巫之爱》、《龙朱》等展示的前现代文明的乡村图景,洋溢着充满野性生命的自然之美。《边城》中,就连吊脚楼上的妓女性情“也。永远那么浑厚”。在他的几乎所有的描写乡村的作品中,未被文明污染了的村庄、古朴和谐的民风、纯净自然的人性成为永恒的主题。
然而诸如废名、沈从文等人的对于古朴民风的留恋和歌颂,潜在的心理是现代知识者对现实的乡土中国和都市生存环境双重的失望,以及现代中国知识分子自我身份认同的飘浮感,从而造成了乡土和都市之间,乡土作家们两难的文化选择。
沈从文则出于沉重的乡土悲悯感和忧患,进行了所谓的“经典重造”,以传统文化中的优秀成分为依托,建立一个“供奉着人性”的“希腊神庙”。对于城市中的污浊和畸形,他都将之作为梦中湘西的对立存在,进行辛辣的揭露和讽刺,如《八骏图》、《城市一妇人》等等。他也对乡土现代变异显示出了深深的忧患。会明(《会明》)、老兵汉灯》)身上那副古道热肠,却与现代生活环境格格不入,以至于被看作是难以理喻的“呆子”。他们身上的那点“乡下人”的乡村古风正日渐消失。在金钱为核心的‘,现代文化”冲击下,《丈夫》中的乡下妇人身上出现的变化,也预告着古老乡村精神的崩溃和解体。但沈从文坚信人类纯真的情感和完整的人格只有到古朴的田园中去寻找。
总之,二十年代的乡土文学自一出现,便成为一个内涵极为丰富的文学现象。它完全植根于中国乡土文化传统中,并内隐着中华民族乡土精神,从而呈现出与西方文学完全迥异的地方特色,并具有极为明显的地域文化性。同时,乡土小说作家在传统和现代之间,面临着两难的文化选择。既有对故土的思恋和挚爱,也有面对充满了贫穷、落后、愚昧的苦难世界的理性的批判精神,对此后其他文学流派的形成有着不可忽视的内在传承和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