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故乡走出来,闯进这个学校,却仿佛又走回故乡。两排杨树挺拔着,像男人有力的臂膀。脸色是苍白的,还带着深深浅浅的疤痕。树枝们纠缠在一起,叶子全然不分你我。只有小块的光从枝叶间掉下来。像那失落人黄昏中破碎的心情。我完全溶解在清爽的树荫里。我那双粘着故乡泥土的休闲鞋,踩得树影的心思痒痒的。几只麻雀追逐回旋着,根本没把这个陌生人放在眼里。楼房们被杨树遮住半张脸。它们有些陈旧,甚至是古老。仿佛站在童话里的那些古堡,抖着步子活生生从纸页上走下来。我觉得自己走在一条通向虚幻的路上。比如梦,我能从这条路走进自己的梦里。也会觉得前面生着一片大丛林。开满香花结满鲜果的丛林。这条路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走着走着,故乡的身影就从那杨树和旧砖里拱了出来。这条路,后来我走了四年。
刚到学校不久,我便急着去看北大。以前总在老师口中出现的那个最高学府。我用步子丈量过两个学校,愈加觉得自己的过于渺小。我像被迫过门却不肯屈服的小媳妇,躲在未名湖前,不肯回去。我站在那条有历史的石船上看着风经过湖面。听到有人坐在水边吹着笛子。不知不觉,对岸的古塔已经从晌午站到残阳滴血。我想象中的学校,应该是有一片水,就像未名湖这样。它真的不需要太大,里面有些闲逛的小鱼,有个可以看鱼的小亭子,还有一尾有些弯度的长廊,就足够了。我想要一个心灵可以散步的地方。我觉得自己的要求不过分,是自己的学校过分。它太小气,太拮据,像孔乙己的钱袋,只够买一碟五香豆。
当你用心靠近一个事物的时候,便会发现它隐藏着美好。四年里去过一些学校。北大去的次数较多,着实喜欢未名湖,冬天时候还能滑冰。而其他学校便没了什么印象,比如清华,只去过一次,便不再挂念。确实很大,骑着自行车转得满头大汗,也没啥眉目。高楼一排接着一排。街道粗犷得如水浒中鲁智深的脾气。身处其中却一直困惑自己是否还置身其中。我实在眼拙得分不清清华和外面街道的区别。渐渐才明白,我的学校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它的小。它虽小却精致。它有一种有别于外界的整体感。正因为小,它才能容易把握住这种整体感,而我们也能全面的感受到它。它不敢有希特勒的野心,只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断丰满自己。
学生们主要住在三座楼里。男生楼,自己叫“王子楼”,女生叫“青蛙楼”。女生楼,自己叫“公主楼”,男生叫“恐龙楼”。对仗得挺工整吧,有点马上能见到的春联的味道。后来又盖起一个硕博楼,供硕士博士居住。简称“SB楼”。不亏是国家211重点大学,不失诗人的文雅,又不乏与时俱进的诙谐。提起宿舍楼有些悲凉。大学没能进“恐龙楼”探险一次,白在侏罗纪混了四年。不过好像也没啥好看的,见过一副女生宿舍的组图。毛绒玩具堆成小山,衣服乳罩挤破阳台,袜子拖鞋漫天齐飞。那场面好像刚经过一场汶川地震,或者印尼海啸。夸张得赛过张飞的脸。话到这里,不敢再多说什么,怕遭女同学的人身攻击。夜路上的黑手防不胜防。青蛙楼和恐龙楼之间夹着操场。倒没听说过《草样年华》里泛滥如蝗灾的望远镜,也许料想射程不够吧。这是一所朴实的学校,却又不失幽默生机。朴实是一种内在的东西,在学校古老的墙体里,在每一棵老树的信念里,在扫路人早起的扫把里。事实上,它真的无处不在。属于青春的躁动,狂妄,遐想,迷茫,青涩,这些统统都我行我素在这朴实里。经过若干年的熏染,当这帮学生走出校门的时候,已经带走一样最有分量的东西。不是文凭。是朴实。
每座宿舍楼下面都有食堂。我忘不了的是那豆浆。现磨的原味豆浆。有黄豆的鲜味。冒着白色的热气。那卖豆浆的大叔总是微笑的。以至我怀疑那张脸是乔装的太阳。也使我明白能带来暖意的,不只是那高高在上的太阳。要加两勺糖,不用我说他已知道。他早就记住我瘦瘦的模样。
操场有过太多的故事,还在编织着故事,在我敲字的这个时候。总有人推着那杨贵妃的身子经过。沉重的步子震颤着尘土。如野象一般直接从非洲草原奔来。期待的身段最终便从这份坚持中走出来。小情侣们挪着含蓄的步子,揣度着对方的心思。谈情说爱早已像商贩叫卖那样明目张胆。一家人坐在一起数着粘在天上的星星。数得不耐烦的小孩子甩出手里的饮料瓶。假装生气的老爸也只敢轻拍那肉嘟嘟的腚。还有过成群的人围坐一起吃着西瓜。西瓜是冰镇的。被那把利落的菜刀切出匀称的花瓣。看得眼睛都是冰凉的。曾和她一起融在这夜里,我平躺着,翘着一只腿。她抱着吉他,试探性得弹出月亮的心情。下雪的晚上,我将那个软软的雪球投在你的脸上。之后你拼命地追着我,仿佛我是你的杀父仇人。曾尝试着能在操场上睡上一晚,最终长腿尖嘴的蚊子咬破了这个计划。
从宿舍到图书馆经过一条小路。小路上铺着石子。像一条蛇一样蜿蜒。两旁是触手可及的月季,还有一些削平的万年青。月季们收敛过我不少笔墨。它们总能拾捡起我滴落的心情。有几片小树林,也许还称不上是树林,只是长着些树的草坪,夹着苍白色的小路,路边散布着些青石。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一般都会有书生躲在里面,捧着书读着英语。他们善于找到一个最佳的位置,这个位置,别人不会影响到自己,自己也不会影响到别人。如果是夏天最好能有一片树荫,风也能带着草香走进来。如果是冬天最好能亲近暖和的阳光。他们游刃有余地隐在这些树林里,像松果恰到好处得挂在松枝上。有一对早起的老夫妇曾经坐在这条木椅上。一起扶着一张乐谱唱着有些古老的歌声。还有过一只狗追着女主人的裙角,从路这头一直追到那头。路边的枝头上挂着个鸟笼子。是空的。风经过的时候它便开始摇曳。或许可以在里面放些东西,比如爱情,比如黄昏。正因为空,有了更多的可能。我这样想着。小树林里有座神秘的建筑,据说以前是水塔。在我看来它像童话里住着国王的古城堡。开始一直关着,只和旁边的树一样高耸着。后来打开了,门前树下摆着两张石桌,成了隐在花丛中的咖啡馆。
它给了我四年时间让我熟悉它。它像一个哑巴,不肯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着做着手里的事情。当经历过一些饱含深情的细节之后,这里便注定是灵魂的一个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