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前,我开始构思一篇爱情小说,我觉得故事写出来一定很感人、很经典。
那时,我正上中学,班里的同学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爱情的种子开始在男女同学心中悄悄萌芽。由于学校、家长极其反感学生早恋,那些互相爱慕的男女同学无不是偷偷地进行“地下情”。
不知是谁告的秘,其中一对同学的恋情,传到了教务处主任的耳朵里。主任大人震怒,责令班主任严肃处理,消除在学生中造成的不良影响。
按照我现在的眼光看来,这对同学并不相配。女孩聪明漂亮,父亲又是县城的干部,家境优越。男孩呢,学习一般,只是篮球打得比较好,更重要的是,他的父母都是农村的,家里非常贫穷。但当时,他们就是“相爱”了,而且爱得义无反顾,大有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架势。班主任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们,两人非但不领情,反而索性将恋情公开化,出双入对于校园的各个场所。教务处被激怒了,强行要求他们写出断绝往来的保证书,否则予以退学处置。
无奈,班主任召开班会,专程讨论他们的事情。那天,班主任没有再说诸如学业、前途之类的道理,而是出人意料地问:“你们这种关系,能够保持多久?”全班都惊呆了,男孩、女孩也愣住了。过了片刻,女孩率先说话:“一直到老,不,直到永远!”班主任又望了望男孩,男孩坚定地点了点头。
“教务处要求你们写保证书,不写的话就勒令退学,”班主任说。全班一片寂静,这对同学却一脸的毫不在乎。“我知道你们不会写,但我也不希望你们就此退学。所以,你们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承诺十五年互相不变心,我不奢望你们好一辈子,十五年,敢写个承诺书吗?”
男孩、女孩先是惊诧,随后奋笔疾书,递交了两份“十五年不变心”的承诺书。“全班为证,十五年后再检查你们。”班主任微笑着严肃地说,班会的氛围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班主任后来说,当时她也年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她却不知道,她伟大的创举也感染了我,那一刻起,我就萌生了一个想法,把整个事情写成小说,因为故事的结尾太值得期待了。
后来,不知班主任怎么做通的校方工作,此事就此平息。再后来,女孩随升官到市里的父亲转学走了。不久后,男孩因家境困难,辍学外出打工去了。
从此,我与女孩、男孩先后失去联系,虽然我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小说,但因为考学的压力与日俱增,写作计划数次搁浅,渐渐也就遗忘了。
两年后,我到市里参加高中生作文比赛,遇到同来参赛的女孩。寒暄中,我得知,男孩打工的城市在南方,而女孩一直以此为动力,努力学习,一心考到他那个城市的一所著名大学。我很感动,为这段纯真而坚韧的爱情,我甚至无数次地幻想十五年后他们举案齐眉、和睦恩爱,然后班主任在我们的拥簇下缓缓掏出两份泛黄的承诺书,同学们一起追忆似水流年……
三年后的一个冬季,我正在享受大学生活的第一场雪,男孩突然跑来找我。他衣衫单薄,面目黧黑,像逃荒一样。我把他领进校园对面的肯德基,面对一桌的汉堡和鸡翅,他竟然有点不知所措。“吃吧,你一定饿了。”我微笑说。他先是极不自然地憨笑,随后忘情地狼吞虎咽起来。吃完最后一根鸡翅,他用袖口抹了抹嘴,断断续续地说:“真不好意思……我确实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我示意他慢慢说。“家里逼我和邻村一个女孩结婚,我逃了出来,身上的钱花光了,饿了两天,又找不到工作。”“你不是在南方打工的吗?”我问。“被骗了,老板拖欠我们一年的工资,携款跑了,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天,我留他在宿舍住了一夜,第二天起床,发现他不见了,桌上留了张谢我的纸条,其他什么也没说。
七年后,我大学毕业。春节期间,用自己的第一份工资买了些礼物去看望班主任。我问她,当年的两份承诺书还在吗?她说一直保存着。我又问她男孩女孩的近况,班主任说:“女孩高中毕业就被父母送到日本读书了,男孩呢,听说被劳务输出了,至于哪个国家还不清楚。”我的心豁然一亮,男孩一定是追寻女孩的足迹去了。
十年后,中学同学聚会,男孩女孩都没来。酒过三旬后,我津津有味地谈论起自己那篇未完的小说稿,“女同学们,我保证这篇小说是你们看过的最浪漫的,你们就等着眼泪哗哗吧……”这时,一个满嘴酒气的男同学打断了我:“你是不是韩剧看多了,去年我到加拿大旅游,看见了那哥们儿,混的很惨,整个一部‘华工血泪史’,还浪漫呢!”“你喝高了。”我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离席而去。
十五年后,我成了一家公司的业务经理,中学时代的同学早已风流云散,大多数人连名字都不记得。一次,我到日本洽谈一笔业务,回国时,候机室里突然有人叫我。如果不是她自我介绍,我怎么也认不出眼前这个典雅高贵的女士就是当年那个女孩。她说我变化不大,我说你可变得让人不敢认了。彼此攀谈了一会,旁边一个操着日语的男子招呼她过去,她笑笑说:“我爱人,我们刚送完我爸妈回国。”我一下呆住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涌上心头。她客气地跟我说再见,我回过神来,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句:“还记得他吗,你们后来怎么样了?”她一下子变得不耐烦起来,“我很奇怪,怎么好多老同学都问过这个问题呢,难道他对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不瞒你说,我和他早就没有来往,他什么模样我都记不清了!”
归国的飞机上,我戴上耳机,一个人静静地听着音乐。耳边又响起了光良的那首《童话》:“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回来后,我找出锁在抽屉里的小说草稿,一把火烧得干净,因为这个故事永远不会再有结尾了。我想到了电视里小说里那些浪漫的温馨的爱情故事,终于明白,所有的只不过是披上现实外衣的童话,而真真的现实往往比故事更具有戏剧性,老天才是最好的编剧,也是最不合理的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