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变迁予一个时代的诗人与诗歌大致雷同的震撼与影响,在一个渐趋变化的时代气质影响下,诗人们的感受与关怀,总会在自觉与不自觉中悄悄发生改变。唐朝盛衰二百八十九年的历史固然可以分为三个风气大为不同的阶段,而唐诗发展的历程也大致呈现相应的趋势变化:散发着自由奔放、刚健浩大青春活力的盛唐气象与盛唐气质;渐渐走向“内向”、面对现实另僻蹊径的中唐情;落日黄昏时哀婉衰飒的晚唐气氛。
而说到诗歌的晚唐气氛,则不能不提到李商隐的诗歌和他开创的唐代诗歌第三重境界。
一 从《天涯》看唐诗第三种境界的特点
天涯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伤春与时世、身世之伤相交织,愁牵恨萦却又不明一端,这是诗人潦倒天涯、艰难苦恨中难以驱遣的情怀,而重茧乱丝般的感触无从细细直陈,便只能以虚涵混括的意境来表达难以言尽的心绪,李商隐深曲绮丽而又感伤细腻的诗风在这首诗上达到一个极致,无怪乎冯浩笺引杨守智评:“意极悲,语极艳,不可多得。”而这一句,也恰恰点明了由李商隐开创的唐代诗歌的第三重境界的特点。
(一)随着时代的盛衰变化,诗的内容由主要向外部世界摄取转为更多对内心体验的搜寻,诗人的心理由宏放开朗转为深潜细腻,诗歌情感由清晰转为晦涩,气势由张扬转为收敛。
无论是李白的豪情万千,还是杜甫的朴实无华,从整体而言,他们的诗歌都展现出一种宏大而广博的气势,叙述之内容可能有喜有悲,但在那喜那悲之中我们都可以感受到一种向上的勃然生机。但是李商隐为代表的晚唐气氛则渐渐不同。如上面所提到的这首诗歌中,诗起首二句写春日良辰而人却置身天涯,置身天涯又逢日斜时分。天涯沦落情已不堪,更何况沦落之人面对黯淡中的残阳。几经转折,个中气氛已经轰然纸上。未写情,情已动。而到了后两句写到了莺啼之泪染湿最高花,更是令人感叹深情奇想之余不由得暗自唏嘘。在我们的脑海中,会浮现这样一个镜头,远景处残阳渐斜,慢慢推近,镜头落在枝头的最高花,原本最为芳美的最高花,在这寂寞清冷的天涯自开自落,那树枝上的莺鸟不由得为之哭泣,泪水渐渐沾湿了凋零的花瓣,此情此景,岂不能叫人为之落泪?
细节的描写细腻至此,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泪水的触感和天涯的清冷。伤时迟暮与天涯飘零等等复杂难掩的苦楚,在这些细腻的情景描写中不言而明。
(二)随着诗歌奇巧的发展,语言由通俗平易变得越加雕琢,结构由自然舒展变得精致工细。
相较于初唐、盛唐和中唐努力追求的明白如话和词句原生态的清新,晚唐则在诗歌技巧上有了长足的发展和更多的关注。在此诗中,有两处修辞值得我们注意,其一是曲喻,其二是顶真。曲喻是修辞的一种手法,比直接比喻曲折。两物相比,仅有一端相似即可作比,而之外的内容则全靠读者奇情幻想或引申开去,与双关有相通之处,都是用委婉含蓄的比喻烘托, 而意思却在言外,须多转个弯,方能理解。“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取莺啼的啼,有啼哭意,因此联想到莺也有泪,能湿到高花,着墨不多,而神韵悠远。曲喻有助于在有限篇幅中容纳更多内涵,诗意的奇曲深至与此不无关系。而“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两句,“天涯”一词回环反复的使用,对诗意起到了回环推进的作用,增加了唱叹之意味。而“斜”、“啼”、“湿”,简练传神的三个字,却使得整个诗篇的情感缓缓流出。
在结构来说,正如在第一点中提到的前两句描写的沦落人在天涯遭逢残阳摇曳的景致,而后两句忽而一转又写到了孤莺泪湿落花的场景。表面上看,诗人所写的是伤春的老主题,但将伤春植入天涯沦落的背景,蕴涵就深厚多了。诗人通过摄取典型的自然情景,以特定镜头传达其伤时之感,迟暮之悲,沉沦漂泊之痛等等复杂难言的感慨。而这种感慨的传达,与这种结构的工细安排有很大的关系。
二 李商隐开创的唐诗第三重境界的成因
无论单究李商隐一个个体,或者是推究整个晚唐诗人群体,他们在诗歌风格的演化过程中所受到的影响,或者说促成他们的风格以如此的模式发展的原因,是大同小异的,都是建立在时代背景和时代背景作用下的个人经历——沉痛的历史和坎坷的人生。因而,在试图解读李商隐这种绮丽而又哀怨的诗风成因,这两个原因,也自然是最重要的原因。
(一)沉痛的历史
文学史上所说的晚唐时期,一般指的是文宗大和以后的约八十年的时间。经历极盛的繁华如梦,经历安史之乱的狼烟滚滚,一夕梦醒,整个时代走向了前所未有的衰败,时代将一层失望和惆怅的阴影投射在文人的心中。盛唐时候自由奔放的气息消弭了,元和时期满怀激烈的勇气也消失殆尽了,空余下来的,只有惆怅与浓重的无奈。哀婉和衰飒的气氛始终笼罩着这一个时段的诗歌,挥之不去。
(二)坎坷的人生
李商隐的人生经历可谓曲折迂回而忧多乐少,少年时期的寄人篱下与父亲早逝,而后在党派之争中四处碰壁从此政治上一路的穷困潦倒,在情感上经历爱而不得和得而复失的悲哀,使李商隐时常被一种感伤抑郁的情绪纠结包裹,这种感情基调便渐渐影响了他的审美情趣。他偏爱用精美华丽的语言,含蓄曲折的表现方式,回环往复的结构,构成朦胧幽深的意境,来表现心灵深处的情绪与感受,令人恻然。
三 对于李商隐的诗歌和唐诗第三重境界的理解
从本质上说,李商隐是一个纯粹的抒情型诗人,无论写景、状物,还是咏史、酬赠,他的诗歌更重要是指向自我内心世界的探索与思考。或许因为此时目前所见之物兴感,其感触是一点生发,但是抒情过程中,多重的人生感受渐渐被链接,扩展为对整个人生的感性认知。眼前之景最终不过仍是心下之感的一个物化,以心造境,以景写心,复杂深沉的感慨与隐约幽微的心绪,便在多种阐释的可能中源源不断流来,这也正是李诗旨趣难求的根本原因。
因而在阅读李商隐与同风格的晚唐诗歌时,我们不必过分苛求于具体细节的深究,而更重要的应该在于一种心绪、触感的如实体验和深刻理解,领悟到其特有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