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风花雪月之二:青绿与鹅黄
文/贝苏尼
2004年05月17日,星期一
过去的风花雪月之二
贝苏尼
青绿与鹅黄
我上的中学是著名的排球学校,新生入校,高一点的全部进排球队训练。我的身高在班上排第二,自然被选了进去。
排球队里有个外班的女孩,经常穿着青绿色灯芯绒上衣,她的皮肤在青绿色的对比下显得很白,眼睛很大,但是脸并不很端正。当时流行的审美观是“娇小玲珑”,球队里全是些“傻大个”,所以根本没觉得她美。她的名字叫雪。
雪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表情很严肃。我有点怕她,生怕自己做出什么错事,被她批评得无地自容。她也算个干部子弟吧。父亲是个资格很老,级别却不高的技术干部,母亲是个漂亮的女学生。所以她也属于自称“老大”,后来却突然冒出个远在他乡的“大哥”那种情况。
按道理说她是有资格当红卫兵的,可我却一点不记得她穿军装戴红袖章,头发也从来没有剪短过,只记得她大概十四岁的时候,穿着刚时兴起来的的确良衬衫,是鹅黄色的,骑着崭新的自行车飞驰而过。当时大部分人的衬衫不是白色,浅蓝,就是浅绿色调的,我自己就有一件豆绿色的,她为什么偏偏选中了鹅黄?听说,她在班里成立过一派,却没有人响应,只有她一个人。后来知道她最喜欢的是绿色,那鹅黄色的一瞥也就永远记住了。
雪的父母大约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所以她没有下乡,而是进了一家国营工厂,在那里和竹成了好朋友。
普希金说奥涅金和连斯基,“……冰和火,都不像他们这样不同”。雪和竹也是这样。雪是高大的,竹是瘦小的;雪开朗大方,竹爱闹小心眼。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会裁剪,不管什么便宜的布头一经她的手,穿在身上就成了别致。她自己做过一件浅绿色的塔夫绸类棉袄罩衫,我和别的女友照样做了穿上,很快就脏了,可她的却不脏。竹却不屑于自己动手,宁可用几个月的积蓄买昂贵的料子,拿到最好的服装店去做。尽管如此,她们仍然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好像也不是因为无聊。
雪有个男朋友,据说是在大街上追逐她的男孩之一。他叫大和,相貌倒不算丑陋,中等个子,很强壮,就是无可救药的笨。读书不开窍是不用说了,在工厂里翻砂也因为报废了大件受过处分。雪让他去办的事没有一件不砸的。
有一段时间,我家里经常举行家庭音乐会,主角是我的叔叔。他有一条深沉浑厚的嗓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外国只能算baritone,在中国就是base。”他从过名师,却一直是票友,坚决不下海。不知为什么,雪认为到我家来有必要穿戴考究。大和就拿一个月的工资去买了双皮鞋,穿了和雪一起来。后来没钱花了,就把皮鞋半价卖掉。我叔叔注意到大和了,他说:“雪那个傻女婿,连衣服都不会穿。”他年轻的时候研究过manners,西装的“领袖”露出多少衬衫都以cm计算。难道雪竟然能够穿越时间隧道,透过那半新不旧的制服看出他的讲究,于是催大和打扮?结果还真砸了,砸得要多狠有多狠。
这个故事我从来没敢跟别人讲过。
我在乡下的时候,忽然收到竹从千里之外寄来的一封信:“让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件事据大和讲是这样的:“她有时候在我家呆得晚了,就在我这儿凑合凑合,我的床也比较窄,嘿嘿。”听的人也就一笑了之。那是他们结婚多年以后,当时却不能这样轻描淡写混过去。雪和竹住在工厂的宿舍里,休息日才回家。有一天,雪没有去上班,车间和她家里联系,也不在。两三天后,她来了,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那些平时看不惯她作派的,背后议论她“多少男人才能应付得了”的,终于被证明是正确的,自然拿不上台面,可这旷工一条也够她作检查的。竹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奔走于小组、车间、团委会、劳资科、妇联等办公室之间,还帮助雪起草检查稿,用“发生了暧昧关系”交待那几天的经过。后来从王蒙、杨绛等人的小说里知道,已婚未婚男女之间似有若无的情愫叫做“暧昧”,两个未婚青年一起过夜,板上钉钉,岂是“暧昧”二字能混过去的?不过雪却终于混过去了。
雪对大和当然不满意,也有很多人追求她,可每当她打算吹了跟别人好,竹总是说:“不要忘记你的身份,现在你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了。”
雪就这样和大和结了婚。据说她的父母为此抱头痛哭。她是家里最聪明的,原来对她寄托的期望最大,可学业事业已经被时代葬送了,婚姻也这样不理想。
雪生了一个儿子。
雪帮我挑选过一段料子,很深的绿色带黑色条纹。我本来看中了另一块,可是她说:“这块多好,鲜亮。”她见我还在犹豫,就说:“我来给你裁。”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那是我一生中最“鲜亮”的一条裤子,那以前没有过,后来也再没有过。
我去取裁好的裤子时,雪带着儿子送我出来。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街道在落日的余辉中显得更加灰暗破败。她的儿子拿着小铲子在沙坑里玩,不知怎么一来,她突然宣布:“任何人都不可能满足于一个异性,而要追求刺激。”
我愕然。尽管我算是她患难中的朋友之一,但都若无其“事”,从来没有和她探讨过对错。
雪这样说了,也做了,做得磊落。后来的几年里,她经常带着男朋友串门,她一共有过多少男朋友,同时有几个,也就谁也说不清了。父母批评她的时候,就理直气壮地说:“我不离婚还不行吗?”“好多人跟大和交朋友,就是为了找机会接近我,”她说。这话说的太老实了。像大和这样一个人,女人跟他客气一下,因为他是雪的丈夫,男人主动和他交朋友,也实在没有别的理由。
大学毕业后在单位里听同事也讲起这样一个故事:人们争相和一个毫无特长的人结交,目的就是他那聪明漂亮的老婆。我知道,他讲的是雪和大和。不过,他又接着说,“她喜欢跳舞,就结交了个舞伴。那是个复员兵,在党委办公室工作,已经被内定为第N梯队。就为了她,跟老婆离了婚,可她不但不肯离婚,反而给他单位领导写了封信控告他。后来总算是好歹保住了党籍,可老婆孩子全没了,梯队也没戏了。他打算辞职到深圳去。”
古时候有个人功成名就之后,别人劝他把黄脸婆休了,他说:“我见过她年轻时美丽的样子,现在也应该满足。”这个故事能够流传下来,可见这样的男女不多。但是却合人情。不管雪后来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心目中始终是那个穿着绿色上装的女孩,可同事的话却把那一片葱绿击碎了,只剩下迷蒙的鹅黄。(转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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