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段:
最先带来冬天信息的应该是雪了。你看,它终于在人们的翘首盼望中走来了,步履是那样的轻盈、舒缓,悄悄然从遥远的天际飘落,片片光洁如絮的雪花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落在袒露着胸膛的大地上。哦,它是在为大地编织厚厚的洁白的羽绒衣吧!此时,那灰蒙蒙的天空似乎也明朗起来,天地完全融合在一起。啊,好一派银装素裹世界!
冬天,树上的一切都是光秃秃的。田野上只有野兔在赛跑。同学们早上去上学的时候,太阳还没
出来呢,它也怕冷似的不愿起床了。燕子早飞到南方去了,只有难看的乌鸦在呱呱叫。苍翠的松柏
树披着银霜。田野显得又空又远,只有麦苗伏在雪地里。同学们穿得厚厚的,用围巾把脸裹得严严
的,只露着眼睛,呼出的气在睫毛上结了霜,松树上几个松果被风吹得乱摇乱摆。
冬天,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地上扑的是雪,厚厚的,软软的;房上落的是雪,白
皑皑的,又松又软;树上盖的是雪,积雪把树枝压弯了腰。太阳照在白雪山上,发出耀眼的光芒。
冬天是一个性格乖戾的少年,时而温顺伶俐,时而搞些恶作剧。他高兴时,阳光普照,和风习习。他不高兴时,乌云蔽日,雨雪交加。他总是很贪心地要这要那,可真给了他,他又不珍惜,肆意破坏。他一溜小跑踩过秋后枯黄的草地,觉得那些草儿发出的瑟瑟声响不动听,便撒下漫天的雪花,将山川田野都包裹在柔软的雪绒毯里。他对自己的创造很是得意,欢呼雀跃着,在雪原上嬉戏玩耍。那些枯黄的草儿在雪毯子的呵护下,做起了香甜的美梦,梦中春风一度,草儿发出嫩绿的芽儿。然而,少年并不知草儿的梦境,他还没有玩够。他看见河对岸的树上还有一片飘摇的叶子,但潺潺流淌的河水阻碍了他的脚步。他没有耐心绕路从桥上走过,便一挥手,扬起一阵寒冷的风,将河水凝结成冰。他飞快地跑过冰面,将枝头残留的最后一片叶子扯下来,在手心里摆弄揉搓,直到叶子破碎了,才毫不怜惜地丢弃。
冬天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纯洁,浪漫,仪态万方。她有如瀑的长发随风招摇,她有圆满的脸庞如月轮光滑皎洁,她有善睐的明眸如星辰熠熠闪烁,她有曼妙的腰身婀娜妖娆,她怀揣着对真挚爱情的憧憬,从旷野深处款款走来。她,一袭白衣,轻舒广袖,在山川河流间舞一支霓裳羽衣曲。山川河流都被她的美所倾倒,也跟着换上银妆素裹的雅致行头。她,纤纤玉指,细细弹拨,一曲风入松悠然自弦丝间滑落。广袤的森林为她的琴声所迷惑,也呜呜咽咽,跟着唱起幽怨的歌。看着周遭世界因她而生的变化,她的眼角眉梢都布满了欣喜。后来,她累了,坐下来侧耳倾听,想知道她的白马王子是否已踏上迎接她的旅程。于是,万籁俱寂,连风都停止了盘旋,躲在云彩的后面,屏住呼吸。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背上坐着一个英俊的青年。他向少女伸出手,少女笑了,笑得那样天真,那样无邪。
冬天是一个神色凝重的中年人,果敢,坚毅,从容不迫。他总是背负着沉甸甸的行囊,脚步匆匆。虽然他已没有年轻时的好奇和冲动,但他的身上仍然洋溢着奋斗的激情。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正担当着承前启后的使命,有很多事情要做,一刻也不敢懈怠。在北方他极具豪气,不仅鼓起猎猎的寒风还要挥洒缤纷的雪片,而到了南方,他又被江南儒雅的氛围所感染,举止变得谦恭起来。在他的脚步所及之处,不时飘落迷蒙的丝雨。因此诗人吟道:江南四百八十四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他的繁忙和谨慎令他不苟言笑,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仍不失一缕温情,暗暗弥散。他小心呵护着冰盖下游弋的鱼儿,让它们安然躲过寒冷的侵袭。他让积雪在太阳下融化,渗进干旱的土地,他知道惟有这样,来年春天饱含水分的土壤才更适宜禾苗生长。他让腊梅的枝头开出娇羞的花朵,令人们在满目萧索中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冬天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沉稳,敦厚。他坐在生活了一辈子的庭院里,享受冬日和煦的暖阳。在他那纹路清晰的眉目间,可以看见早春的青葱,盛夏的热情和晚秋的收获。空气里浮动着梅花的淡雅清香。他伸出骨骼嶙峋的手,召唤一辈子相濡以沫的老伴。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絮絮讲述起从前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有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也有冰解河开,燕子归来。这一路,不管多辛苦多艰难,他们都并肩携手,从没有分开过。他们的话语时高时低,时而情辞激动,时而慢条斯理。那些飞逝而去的岁月仿佛又被拉扯了回来,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渐渐的,老人们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遐思的眼神和恬淡的微笑。窗外,暮色四合,清冷的风撞着檐下的铃铛,叮叮朗朗,带来万物复苏的消息。
天冷了,堂屋里上了槅子。槅子,是春暖时卸下来的,一直在厢屋里放着。现在,搬出来,刷洗干净了,换了新的粉连纸,雪白的纸。上了槅子,显得严紧,安适,好像生活中多了一层保护。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床上拆了帐子,铺了稻草。洗帐子要捡一个晴朗的好天,当天就晒干。夏布的帐子,晾在院子里,夏天离得远了。稻草装在一个布套里,粗布的,和床一般大。铺了稻草,暄腾腾
的,暖和,而且有稻草的香味,使人有幸福感。
不过也还是冷的。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难受,屋里不升火。晚上脱了棉衣,钻进冰凉的被窝里,早起,穿上冰凉的棉袄棉裤,真冷。
放了寒假,就可以睡懒觉。棉衣在铜炉子上烘过了,起来就不是很困难了。尤其是,棉鞋烘得热热的,穿进去真是舒服。
我们那里生烧煤的铁火炉的人家很少。一般取暖,只是铜炉子,脚炉和手炉。脚炉是黄铜的,有多眼的盖。里面烧的是粗糠。粗糠装满,铲上几铲没有烧透的芦柴火(我们那里烧芦苇,叫做“芦柴”)的红灰盖在上面。粗糠引着了,冒一阵烟,不一会,烟尽了,就可以盖上炉盖。粗糠慢慢延烧,可以经很久。老太太们离不开它。闲来无事,抹抹纸牌,每个老太太脚下都有一个脚炉。脚炉里粗糠太实了,空气不够,火力渐微,就要用“拨火板”沿炉边挖两下,把粗糠拨松,火就旺了。脚炉暖人。脚不冷则周身不冷。焦糠的气味也很好闻。仿日本俳句,可以作一首诗:“冬天,脚炉焦糠的香。”手炉较脚炉小,大都是白铜的,讲究的是银制的。炉盖不是一个一个圆窟窿,大都是镂空的松竹梅花图案。手炉有极小的,中置炭墼(煤炭研为细末,略加蜜,筑成饼状),以纸煤头引着。一个炭墼能经一天。
冬天吃的菜,有乌青菜、冻豆腐、咸菜汤。乌青菜塌棵,平贴地面,江南谓之“塌苦菜”,此菜味微苦。我的祖母在后园辟小片地,种乌青菜,经霜,菜叶边缘作紫红色,味道苦中泛甜。乌青菜与“蟹油”同煮,滋味难比。“蟹油”是以大螃蟹煮熟剔肉,加猪油“炼”成的,放在大海碗里,凝成蟹冻,久贮不坏,可吃一冬。豆腐冻后,不知道为什么是蜂窝状。化开,切小块,与鲜肉、咸肉、牛肉、海米或咸菜同煮,无不佳。冻豆腐宜放辣椒、青蒜。我们那里过去没有北方的大白菜,只有“青菜”。大白菜是从山东运来的,美其名曰“黄芽菜”,很贵。“青菜”似油菜而大,高二尺,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家家都吃的菜。咸菜即是用青菜腌的。阴天下雪,喝咸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