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余华随笔集《我能否相信自己》(你要好好品哦,不知写的和不和你胃口)
读小说家写的文学(小说)批评,就像跟着一位智者走进文学的米诺斯迷宫,你从来不用担心找不到出路,也根本用不着害怕会错过所有有趣的东西。你只需要牵着他的衣角向前,在迷宫的深处,他自会给你呈现出丰盛的视觉和感觉的盛宴。
手边正好有一本作家写的阅读手记,作者余华。不过这里的余华,不是写《活着》的余华,也不是写《许三观卖血记》的余华,更不是写《兄弟》的余华——那里面的余华太理性、太冷静,甚至有点阴暗和残酷——而是从一个作家的视角述说自己阅读感受的余华。
这是一本随笔集,余华给它取了个令人费解的书名:《我能否相信自己》。我能否相信自己?是自问,也是一种写作的姿态。相信自己什么?从他的批评文字中看,余华是不自信他能在多大程度上贴近大师的写作。
已故南京大学程千帆教授评价中国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讲词时曾说,叶嘉莹的特色就在于一个字:细。她的批评入情入理,深谙词作者的心声。之所以如此,在于叶嘉莹首先是一位词人。在我看来,只有具备深刻而细腻的写作心态,才能对作品有更细微深入的理解。
只有作家才能真正理解作家的写作,一位作家的评论会更加侧重于写作本身。他对一部作品的阅读过程,其实就是对作者的写作心理过程的探索,他所关注的是作家的内心。作家在写作文学批评时,不像职业批评家那样,运用理论方面的优势,论证这位作家的作品符合什么样的理论范式,或者体现了什么意义之类,最终把作品拉到自己所熟悉的理论范围内来。“一个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至少余华是这么认为的,他的关键词是:(作家的)内心。
正因为对“内心”的关注,《大师与玛格丽特》的写作被余华看成是布尔加科夫的一次单纯的回归:由于政治的、暴力的原因,布尔加科夫的写作关闭了出版、发表、荣誉和虚荣之门,可由此所造成的单纯的写作又是多么得让人感动和羡慕:“他用不着去和自己的盛名斗争;用不着一方面和报纸、杂志夸夸其谈,另一方面独自一人时又要反省自己的言行。最重要的是,他不需要迫使自己从世俗的荣耀里脱身而出,……他已经消失在自己的写作之中,而且无影无踪。”(《布尔加科夫与<大师与玛格丽特>》)
写作是一种解放,而写作同时也是一种掌控,三岛由纪夫完全沉迷于写作,到底是写作变成了生活还是生活化作了写作?反正到了最后,“三岛由纪夫作品中所迷恋的死亡和鲜血,终于站了出来,死亡和鲜血叙述了三岛由纪夫”(《三岛由纪夫的写作与生活》)。
汪晖看出了余华在“内心”与“现实”之间的冲突与矛盾,他在给余华写的序言中说:“余华所有的努力最终抵达的并不是愤怒或诅咒、感伤或抒情,他要求的是在关心内心时让内心敞开,用同情的眼光看待世界,因为他深信活着的世界远比我们的态度宽广。”
作为作家,余华也有对语言、想象、比喻的无限敏感、迷恋。这在他的批评中一览无余地显现出来。他往往能穿透语言的表面而感受到一种真切的现实感。“我一连好几天没有找到水,毒辣的太阳、干渴和对干渴的恐惧使日子长得难以忍受”。为什么有了干渴还要有对干渴的恐惧?余华说,博尔赫斯在小说里告诉了我们什么是恐惧,“或者说什么才是恐惧的现实”,这里的现实或许不同于我们生活中的“现实”,他的“现实”是一个与生活现实相对立的世界,它们之间是一种颠倒的关系(《博尔赫斯的现实》)。
看作家的批评文字,犹如走一段愉悦的阅读旅程,你会不断地发现惊喜,不仅有迷人细节的深入剖析,还有作家那优美的叙述,他在节奏、时间、甚至语言的安排上都向我们展示出轻松而又舒缓有致的风度。他把去密西西比州的奥克斯福,说是去老师威廉·福克纳的老家;他讲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个人去福克纳的墓地,默默地坐了许久之后,又默默地离开,那是一位大师在向另一位大师致敬。他对细节的敏感达到惊人的地步,他说:“我能够准确的知道一粒纽扣掉到地上时的声响和它滚动的姿态,而且对我来说,它比死去一位总统重要得多。”
余华的批评是围绕着“写作”的批评,它随着写作的伸展而伸展,也随着写作的消失而消失,在他的批评世界里,写作是作家、虚构的世界和现实的一体化,就如同博尔赫斯的那个绝妙的比喻:“仿佛水消失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