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期间,德国老兵海因茨·奥托·浮士德目睹了种种惨状,他不愿回想。
但这不是他生命中最难熬的时光。
战后,这位高中教师寄希望于未来,儿子却开始追问,他的手上是否沾满罪恶和鲜血。
那声惨叫在他脑海中回荡了72年
“啊!”可怕的惨叫又响起来了。过去的72年里,它始终在海因茨·奥托·浮士德的脑海里回荡,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每当浮士德在窄巷深处安静的小房子里独处,无论坐在餐桌前,还是花瓶里插着郁金香的客厅,这声尖叫都像不期而至的访客,打破他难得的平静。
它将浮士德送回72年前,送回2240公里之外苏联卡里基诺的一条战壕里。恍惚间,他又成了那个年轻的小战士,在充满暴力的世界中奋力挣扎,寻找可供生存的夹缝,苟延残喘。
整个连队蜷缩在战壕里,战士们紧紧地互相靠着,浮士德旁边是好友埃克哈德。战壕是他们惟一的庇护。
突然,连长冲着身后的战士们吼道:“浮士德这队,到前面来!”
浮士德没有动。这时候听从指挥,只会让自己变成死人。
“别说话,埃克哈德。”他悄悄对身边的朋友说。但埃克哈德大声答道:“我们来了!”
这个8人小队的目标是攻下前方的村庄,在他们之前,已经有无数战士倒在路上,每一步前行,都要从尸体残躯上爬过。
苏联人的炮弹像雨点般攻过来,3位战友哼都没哼一声,当即死亡。特里茨勒朝浮士德跌滚过来,左手跟胳膊之间只剩一条肌腱连着,他一咬牙,将肌腱扯断。
埃克哈德被击中,浮士德试图去救朋友。到处都是苏联人和德国人,每个人都一边奔逃一边开枪,努力活下来。浮士德没子弹了,被迫撤回。
“啊!”埃克哈德的惨叫不断传来,一声比一声弱,带着无比复杂的含义:乞求、希望、绝望。这声音萦绕在浮士德耳边,他却束手无策,直到它戛然而止。
最后的战斗,竟是为沉默而战
浮士德在莱茵河畔的辛齐希镇安度晚年。这个晚上,他眼里浸满泪水。来势汹汹的记忆碎片打破了他在现实与过去之间筑起的高墙。
尽管已经92岁,浮士德依旧清楚地记得发生了什么。谈起那场战争,他总会带着一种奇异的使命感,就像所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一样。
“都过去了。”浮士德告诉德国《明镜》周刊。还活着,让他感到“难以置信的幸福”。他没有时间回顾过去。这个“正常”的世界里,没有撕裂的腹部和掉落的人头。
战争过后,浮士德回到德国,完成学业,建立家庭,然后在辛齐希镇高中做校长兼美术老师。他很少与妻子谈及自己的过去,尽可能地朝前走。
在儿子彼得的童年记忆中,家庭聚会是惟一一个会唤起父亲回顾过往的场合。西奥叔叔和尤普叔叔坐在父亲身边,讲起当年在苏联的战斗。彼得守在一旁,不厌其烦地倾听:“你还记得吗,那时候……”
彼得16岁时,这些老套的故事不再能满足他。他意识到,父辈的谈话中从未有过质疑,质疑曾经发生的一切和他们自己。
之后的几年,德国ZDF网络电视的二战纪录片《我们的母亲,我们的父亲》,让这些问题被一再提出:父辈在战争中究竟做了什么,他们是否是纳粹、杀人犯或大屠杀的凶手,他们是否愿意公开自己的罪孽。
许多父亲保持沉默。他们没想到,自己最后的战斗,竟是为沉默而战。
在浮士德家,父亲没有讳莫如深,儿子也并不想毁掉父亲。几十年来,他们一次次交谈。
浮士德总是告诉儿子,德国人发动的战争是古往今来世间最大的犯罪。60岁的彼得想知道,为什么父亲会参与那场战争,在苏联的那些年里,他是否像失去了右腿那样,也丢掉了自己的良知。
“如果不是他,我肯定无法活到战后”
害怕吗?“不,我没有。”
想过死亡吗?“我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
有没有期待成为狙击手?“当然希望如此。”
在那个和平只是下次战争喘息之机的时代,浮士德相信,他是为了家庭和祖国而战,这是他的责任。在一生中经历至少一次战争,太过平常。
1921年,浮士德出生在一个信仰天主教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电气工程师。全家加入纳粹党看起来没有什么坏处。
1939年高中毕业后,浮士德工作过一段时间,在大学里读了几个月书,学习德语和地理。
1941年6月21日,浮士德参军,到了苏联边境。他曾向德国《图片报》这样描述战争:“大炮的怒吼震耳欲聋,撕心裂肺,苏联人的阵地瞬间变成一片火海。无数炮弹夺膛而出,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水银泻地般倾泻在苏联人的阵地上。天空中到处都是轰炸机。爆炸和火焰将地平线烧成了红色。”
兵临列宁格勒城下时,浮士德的部队对着苏联人不间断地扫射一个小时,消耗了18000发子弹和手榴弹。只要他们的枪声一停,苏联步兵就震天动地地吼着“万岁”,潮水般地涌来。
在一个被遗弃的苏军阵地,浮士德击毙了第一个敌人,那是个岁数跟他差不多的小伙子。他开车经过一辆几乎被炸毁的苏联坦克,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一个战友的内脏从腹部流了出来,高喊着“杀了我”,死在浮士德的怀里。
目睹过无数悲惨的死亡,浮士德“习惯了战争的恐怖”。
1943年,一枚炸弹的碎片让他丢掉一条腿,在美军战俘营中一直待到1945年年底。
回想起这一刻,浮士德心中只有感激。他告诉《图片报》:“那个向我射击的苏联士兵,如果他还活着,我会请他到家里做客。他救了我的命,如果不是他,我肯定无法活到战后。”
“我们无法选择时代”
回想往事,浮士德觉得,他没做过任何值得忏悔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罪恶从未发生。
列宁格勒路旁,一个穿黑色制服的德国兵站在一个苏联老农面前,指了指他脚上的靴子。老人摇了摇头,德国士兵于是掏出枪将他打死,然后把他的靴子据为己有。
“一些朋友觉得,知道父亲开过枪就够了,因此将他们视为罪人或凶手。”彼得告诉《明镜》周刊。他已经能够设身处地地为父亲着想——他被丢进角斗场,不开枪就活不下来。
这是真的吗?如果父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他能否原谅?
彼得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种不确定的感觉。他害怕得知真相,更怕父亲因为这种恐惧而向他隐瞒真相。
战后,浮士德参加过一个老兵会议,试图将失败的战争描述为德国英雄主义的胜利,不过只参加过一次。上世纪70年代末,他拒绝接受德国人对希特勒的争议和批评,今天,他的态度有所改变。
彼得在帮父亲写一本战争回忆录,其中有一个标题是“我们无法选择时代”,这并不是借口。
“我是一名优秀的士兵。”这是浮士德最喜欢用的开场白,直到今天他依然坚信这一点。但他也承认:“我只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罪恶政体中,一个不错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