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字可分为两个时期:第一时期注重细致绵密的描写。第二时期则文句较为单纯,表现一种素朴的趣味。朱自清说:「书中文字颇有浓淡之别……平伯有描写的才力,但向不重视描写。虽不重视,却也不至於厌倦,所以还有《湖楼小撷》一类文字。近年来他觉得描写太板滞,太繁缛,太矜持,简直厌倦起来了。他说他要素朴的趣味。《雪晚归船》一类东西,便是以这种意态写下来的……书中前一类文字好像昭贤寺的玉佛,雕琢工细,光润洁白;後一类呢,恕我拟於不伦,像是吴山四景园驰名的油酥饼——那饼是入口即化,不留渣滓的。」(《燕知草序》)
作者之诗喜谈哲学,作散文此癖亦不能改。朱自清谓其「夹叙夹议的体制,却没有坠入理障里去,因为说得乾脆,说得亲切,既不隔靴搔痒,又非『悬空八只脚』,这种说理,其实也是抒情的一法。」但我以为这还是作者失败的地方,《湖楼小撷》写风景大谈其佛理,和同异之理,实觉令人头痛。朱自清的小品散文有《背影》、《踪迹》(一部分为新诗)及《欧游杂记》等。朱氏与俞平伯为好友,文体亦颇相类,盖同出周作人之门而加以变化者也。但俞氏虽无周广博之学问与深湛之思想,而曾研哲学,又耽释典,虽以不善表现之故有深入深出之讥,而说话时自然含有一种深度。至於朱氏则学殖似较俞氏为逊,故其文字表面虽华瞻,而内容殊嫌空洞。俞似橄榄,入口虽涩,而有回甘;朱则如水蜜桃,香甜可喜,而无馀味。俞、朱笔法都是细腻一路。但俞较绵密而有时不免重滞,朱较流畅有时亦病其轻浮。俞似旧家子弟,虽有些讨厌的架子,而言谈举止总是落落大方;朱似乡间孩子初入城市,接於耳目,尽觉新奇,遂不免憨态可掬。这话或者有些唐突我们的作家吧。但看下面这一节文字,我又觉得这样批评不算过分了。
她那几步路走得又敏捷,又匀称,又苗条,正如一只可爱的小猫。她两手各提一只水壶,又令我想到在一条细细的索儿上抖擞精神走著的女子。这全由她的腰;她的腰真太软了,用泉的话说,真是软到使我如吃蘇州的牛皮糖一样。不止她的腰,我的日记里说得好:「她有一套和云霞比美、水月争灵的曲线,织成大大的一张迷惑的网!」而那两颊的曲线,尤其甜蜜可人。她两颊是白中透著微红,润泽如玉。她的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来;我的日记里说「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她的眼像一双小燕子,老是在灩灩的春水上打著圈儿。她的笑最使我记住,像一朵花漂浮在我脑海里。我不是说过,她的小圆脸像正开的桃花麼?那麼,她的微笑的时候,便是盛开的时候了;花房里充满了蜜,真如要流出的样子。她的发不甚厚,但黑而有光,柔软而滑,如纯丝一般。
这段文字真是风流跌宕,诗意茏葱。尤其那活泼轻灵的笔调好像并不吃力,要摹仿时半句也难。在新文学中这样不落窠臼的「女性美」描写,果然少有。但你知道他描写的对象是什麼人呢?原来仅仅是友人家里的一个青年佣妇。我并不说佣妇中没有美人,也不敢限制作家描写的自由。但总觉得作家说话应当有点分寸。一个佣妇用了这样美丽的形容词去形容,真的见了西子、王嫱又当说什麼话呢?作者与俞平伯共作《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把那「一沟臭水」点染得像意大利威尼斯一样,我已嫌其「描写力」之滥用;但那是夜间所游,所见景物本不明确,作家以想像力加以改造尚无不可,至於人物也要「化腐臭为神奇」,那就不大妥当了。总之作者见闻过於偏狭,而描写才力有馀,不择对像而乱用,所以如此。又他对於生活感觉得很美满,只有赞颂,永无诅咒,表现於文字者遂亦觉太甜,甜得至於令人腻。
其写自然风景则颇多□E丽委婉,性灵流露之处。如《荷塘月色》之一段: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彷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著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著和谐的旋律,如梵婀铃上奏著的名曲。
《温州的踪迹》记马孟容海棠横幅,笔致之细致秀媚,也如画中的花一般,「妩媚而嫣润」,「红艳欲流」。
但我们要知道作者风格也和俞平伯似的,显然分为两个时期。第一期如工笔花卉,设色鲜活而究觉板滞。第二期则是写意笔法了。像《旅行杂记》与《温州的踪迹》作风便不相同。
作者有些文字颇有稚气,像《仙巖梅雨潭的绿》一段;「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著你,抚摩著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过你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麼?」便是最可厌的滥调。新学为文者每易蹈此而不自觉。所以成为近人所讥笑的洋八股,特为拈出,以便知所警戒。
叶绍钧为五四後有名之小说家。散文有与俞平伯著的《剑鞘》和《脚步集》。前者多写抒情,後者则多杂感和短篇小说体的散文。
作者散文的好处第一是每写一事,刻画入微,思想深曲沉著,有鞭辟入里之妙。试引《回过头来》一节:
低头做功课也只是微薄的强制力,勉强支持著罢了。
这可以把乐器的弦线来比喻:韧强的弦线找不到,固然可以把粗松一点的蹩脚货来凑数,从外貌,这乐器是张著整齐的弦线,偶一挥指,也能够发出卜东的声音。但是这粗松的弦线经不起弹拨的,只要你多弹一会或者用力量一点,它就拍地断了。当然的,你能够把它重行续上;然而隔不到一歇,它又拍地断了!断是常,不断是变;不能弹是常,能弹是变;这蹩脚的弦线还要得麼?可怜我仅有这蹩脚的弦线,这微薄的强制力,所以「神思不属是常」,而「心神倾注是变」了。
形容不能潜心之苦,何等深细,而譬况又何其恰当巧妙。第二,他因为气力充足之故,常能不借「比喻」、「形容词」的帮助而为正面的描写。描写借助於「比喻」原是文学上少不得的办法,但真正上乘文字则自能以白描见长。如《老残游记》听白妞说书一段文字是有目共赏的了。但胡适说它不如齐河县看黄河打冰的一段。俞平伯、朱自清的描写好用比喻,徐志摩更多,甚至近於铺排。而叶氏独能摆脱这种习惯,「白战不许持寸铁」,哪得不令人拜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