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第一次到挪威时，奥斯陆的朋友最先带我去的是海盗博物馆。两年前第一次来罗弗敦群岛，首先去看的也是这里的海盗博物馆。昨日由风湾开船去对面的小镇购物，同时买来一份报纸，除了大版的关于一艘俄罗斯潜艇陷入深海的报道，较醒目的又是有关海盗的消息。报载：一位英国教授正在进行一种基因的比较，其在英国、苏格兰、爱尔兰及威尔士的25个地方各采集100名男人的血样，又委托挪威卑尔根市一家医院分别采集250名挪威男子的血样，以验证当代英国人中究竟有多少古海盗的血裔，许多挪威人踊跃应试。英国的BBC电视台要据此制作一部五集的专题片，名字就叫《维京人的血》。北欧海盗，在历史书上又称作“维京人”，对于英格兰、爱尔兰及许多欧洲国家是一种永难磨灭的可怕梦魇，尽管他们今天已能够比较冷静客观地来对待这段民族痛史；然对于北欧尤其是丹麦、挪威和瑞典人则不同，那是一个尚武和征服的辉煌时代，是杂糅着神话与英雄传说的时代。挪威著名戏剧大师易卜生的早期剧作便竭力讴歌这个时期海盗的领袖，如《武士冢》、《海尔格伦的海盗》等，将海盗首领一无例外地塑造得颇具英雄气概和性格魅力。有点类似中国的侠客。欧洲史书将海盗横行肆虐的时期称为“维京时代”。通常认为这个时代的跨度为公元800—1050年。其时大唐帝国经“安史之乱”后由盛而衰，五代十国继起继落，终进入北宋王朝的相对安定。而欧洲却在经历着一种绵延250年的血腥风暴。当贫穷且剽悍的北欧人发现掠夺比渔猎更容易致富，当满载珍宝归来的船队引起女人们的惊喜和其他男子的艳羡，出海抢劫便成为一份生业、一种时尚。“做海上生意”，一个心照不宣的语词，在当地几乎人人皆知其真实内涵。于是氏族的领袖也就成了海盗之王，零乱随意抢掠开始变得有组织有计划，许多产业如造船、维修、打造兵器被拧在沥血的利益绳索之中……在奥斯陆的海盗博物馆展出着一艘被发掘的海盗船的实体，那是一种底部宽平的巨型木船，船两端有如龙首高昂，颇似我国的龙舟，而众桨奋举、轻舟疾进的场面或也与赛龙舟相似，其目的则是抢掠和杀人。今人所知的第一次海盗暴行，是公元793年袭击北英格兰的林德斯法尼修道院。而考古资料显示，挪威人在公元800年便已居住在英国外海的一个群岛———他们当然不是捕鱼来的。在海盗兴起的最初几十年里，爱尔兰遭受的袭击远比英国多得多。以致于海盗占领了大片的英爱土地建立了自己的家园，并在公元840年建造了海盗国的首都———都伯林（即现在的爱尔兰首都），这个名字即出于丹麦语。到了公元920年至970年，维京人进入了自己的鼎盛时期。诚然，维京人对英伦三岛的入侵亦决非次次顺利，其葬身大海或横尸滩头的片帆无归的事件亦时有发生。海盗们的武器通常是长柄斧头。这种简单的原用于渔猎的兵器施之于手无寸铁者固然锋利，在遇到劲敌时则不特别有效。我在博物馆看到一幅反映海盗登陆前心态的图画：船上的海盗们紧攥利斧，鱼贯且半蹲，头上的铁盔有铁片向下掩住鼻子，全身藏在木盾牌后，仅露的双眼中满是惊怖……这幅画所记录的，当也是一种历史的或曰心灵史的真实。1996年我到过南挪威一个叫做海盗滩的地方，岸边惊涛乱石，激起千堆雪，又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石堆。挪威朋友说这乱石堆便是古海盗的坟墓，维京人把死去的同伴葬在大海之滨，是怕同族人见而却步？还是让死者在海风中接续那发财的残梦？毕竟一千年过去了。挪威人的这千年跋涉也可说充满了民族酸辛：十四世纪的黑死病吞噬了该国的上流社会和知识层几乎所有人，丧失了贵族和文化精英的挪威先后沦为丹麦与瑞典的附属国；而持续的贫困更使该国民众大量迁徙，往冰岛，往美洲，往一切可以谋生和吃饱饭的地方……自十九世纪始，在我国的上海、广州等城市，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挪威人和挪威船。风流云转，当维京即海盗的后裔正正经经搞贸易时，新的海盗则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塞贝尔格等著《在长江龙昂首之地》中提到十九世纪初“中国沿海的海盗活动日趋增多，令人十分不安”，并记录了一些被洗劫的事件：挪威船只索尔维根号遭到了海盗袭击，船长延恩托夫特在奋起抵抗时惨遭杀害，二副约翰森被击伤胳膊，而一副库努夫得以幸免。海盗能讲英语，他们抢到了价值两万美元的金子。还有另一艘挪威船《桑德维根号》和五艘挪威人任船长的中国船只也遭到海盗袭击……“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延恩托夫特船长似乎仍较多留有先辈的血气之勇，可新生代海盗手中却不是可与搏击的长柄斧。反抗引来杀身之祸，让人悲悯，让人慨叹。鲁纲教授是《在长江龙昂首之地》的主撰人之一。坐在风湾的礁岩上，我与他和艾皓德教授多次谈起维京历史，问起北欧人对“维京时代”的认识和感觉，问起挪威人是否为这一段血腥历史而自豪，他们的答案是肯定的。今天，维京时代的血腥已被雨打风吹，友爱平实的北欧人早成为欧洲和世界大家庭中的一员。足球场上时可见挪威、丹麦、瑞典队球员勇悍的身姿，人们以“北欧海盗”谑称之，包涵的应多是善意和赞叹。现代学者亦力争更为历史客观地来认识和评判维京时代，以大量文献和考古资料证明：在那个时代不光有屠戮与仇杀，还有友善和睦邻：不光有劫掠，还有交流与贸易，考古学家们还在美国内地发现了古挪威人的定居点，则维京人的航海幅画竟远及北美，竟先于哥伦布踏上了美洲？随着人类基因的破译，许多老故事被翻出来重新审视。英国这位基因学教授的调查在科学态度上或是严谨的，从人类文化学的角度看则有几分幽默和滑稽。是怎样？不是又怎样？BBC的节目制作人说：通过这次调查，我们想了解来到英国的维京人的血？这或许能改变英国与挪威的历史书上的一些观点。这些话当有着职业的夸张。一次验血能解决这么多问题？怕不能。参与这项调查的一位卑尔根医生则大开玩笑：希望能通过基因调查肯定英国人是挪威人的后裔，这样我们就有理由收回大不列颠群岛。这位“海盗后代”以海盗的语言方式幽了一默，又谁会把此话当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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