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朴的情感与素朴的表现
——朱自清《背影》经典化的一种看法
甘 浩
一部文学作品如何才算是经典,恐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不过,我们应该注意一个基本事实,即经典判断说到底乃是一种价值判断。既然与价值相关,那么,一部文学作品的经典判断就不仅仅是单向的基于作品的裁决,还应该与它的受众——读者相关联,因为,价值从根本意义上讲,是一物品对他者有意义。所以,一部被称为“经典”的作品如果没有广泛的阅读群体存在,其经典意义就完全是一种虚无主义的海市蜃楼。因此,我们在进行一部文学作品的经典判断时,必须要考虑到读者的因素,换句话说,就是要考虑该部作品被接受的广度与深度。另外,按照后结构主义和阐释学理论,文学文本作为一个开放性的话语系统,其本文的意义生成过程是一个作家与读者共同参与创造的历时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一部作品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不应该仅仅是作家或作品的单向努力,也必须考虑到读者的因素。
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作家与读者千差万别,他们是如何统一到一个共同的作品文本,参与文本的意义创造并促使其经典化的。不管结构主义如何宣判“作者死了”,但是,在回答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要注意到作家不可替代的作用,即经典的文学文本必然被作家融入了人类普遍的生存经验,文本据之形成一个巨大的“召唤结构”,因之能够唤醒读者心灵深处的精神同构元素并与之对话。同时,作家构建的这个文本还是一个艺术化的精品存在,是作家创造性的运用艺术技巧,使文本中蕴含的普遍的人类经验得以独特的呈现,并且能够激起读者的审美愉悦。朱自清的散文名篇《背影》的经典化就是基于这种事实。
朱自清在《背影》的主题设置上,没有刻意拉开与读者的距离以形成一个孤芳自赏的象牙之塔,因为《背影》的主题是一个我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的生活内容——亲情。亲情,是人类情感中最普通、最古老、也是人类最珍视的感情,尤其在中国这个重视血缘关系的古老国度,自古以来就讲究“亲亲、父父、子子”,其存在就更具有特别的意义。正是这种原因,对亲情的珍视已经内化于中华民族的深层心理结构,因此对其进行艺术彰显,也更容易唤起读者的阅读兴趣与审美认同。《背影》的艺术成功,首先就在于它的主题契合了人们(尤其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人们)的情感需求。朱自清在《背影》中通篇讲述的就是关于亲情的故事:“我”与父亲一起回家是因为奔丧;作品中第一次写到“我”流泪,是因为见到父亲陷入困境和想到祖母去世;父亲一定要送“我”上车和蹒跚着为“我”买橘子,以及结尾父亲的信无不与亲情相关,甚至这篇作品的创作原动力——对父亲的回忆,也渗透着亲情。亲情成为《背影》的绝对主题,也是朱自清竭力诗化的情感。读者因为这一主题和情感的存在,内心深处的亲情之弦被拨动,深陷在朱自清刻意营造的艺术情境中。
《背影》在主题中涉及了苦难,这是朱自清的这篇散文名篇吸引读者的第二个原因。《背影》的人物出场就是处于双重苦难——祖母去世和父亲失业——的背景之下,所以,人物(尤其是父亲) 出场就被置于“悲” 与“苦”的艺术境地。随后,“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家境也因此“很是惨淡”,作者的心境也愈加沉重,读者随之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悲凉与愁苦。紧接着又写“父亲要到南京谋事”,父亲已经年迈,况且新近遭到丧母失业的双重打击,还要出外重新谋业,其所处的苦难境地更见一层。由于苦难的存在,就使朱自清所叙述的亲情故事超越了个人,而具有了与更广泛的读者沟通的可能。因为,在人类的生存经验中,苦难是一个如蚁附膻的人生主题,对苦难铭心刻骨的痛苦记忆与畏惧,使人们很容易同情与怜悯处于苦难中的人群。另外,据尼采对古希腊悲剧的阐释,悲剧的艺术作用之一,就是人们目睹悲剧人物的苦难可以产生对现实苦难的蔑视,从而超越苦难而勇敢地生活。不管对苦难的艺术作用如何解释,总之,它可以在文学世界中产生一种艺术的审美力量,吸引读者并与之对话,从而形成作品的经典魅力。除此以外,《背影》中的苦难主题同时是亲情主题的背景性存在,亲情主题在它的映衬下意义得到进一步的深化,因为,一方面亲情因为苦难也更能吸引读者的关注;另一方面,主人公没有“大难临头各自飞”,亲情因此更显珍贵和富有魅力。
《背影》在主题上的第三个特征是回忆。作品文本的第一句:“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两年有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朱自清在行文之始就从“两年有余”这个明确的时间和“忘记”这个动词,暗示了《背影》时间的过去式,随后文中不断地出现“那年冬天”“近几年”“最近两年”等明显暗示过去时间的语词。这些过去式的时间和动作明确说明了《背影》的故事是回忆性的。在生活中,回忆是一种经过了情感浸润的对过去生活回顾的生命行为,其因为情感浸润的原因更具有情感号召力,人们大都喜欢沉浸在回忆的诗意中。在文学上,回忆是一种经过了情感浸润的叙述动作,文本主题往往因为这种叙述动作的存在而更富有情感蕴藉力量,更容易打开读者情感之门,与读者进行情感交流,从而导致文本与读者的互动,形成了经典文本的艺术张力。《背影》因为回忆的存在,亲情进一步得到诗化,苦难更加令人难忘,文本的艺术魅力也因此得到张扬。
总之, 《背影》之所以有那么大的魅力,原因之一是它的主题—— “对苦难中亲情的回忆”。主题中的三个基本元素——亲情、苦难、回忆——都是人类日常生活极为常见的构成部分,因其日常性,这个主题就有了素朴性特征。因为主题是对素朴的日常生活元素的凸现,因而使《背影》的文本具有了唤醒沉睡在读者心灵深处的精神同构元素并与之对话的可能。当然,一个文学文本仅靠主题的成功是不够的,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只知道应当讲些什么是不够的,还需知道怎样讲。”一部文学作品欲跻身于千古流传的经典之行列,“怎样讲”就更加重要,因为经典的文学文本同时必须是最富有独创精神的艺术精品。具体到《背影》,其经典化的另一个前提,就是朱自清如何把一个有意义的主题创造出与之相配的艺术形式,内外兼“秀”,成为精品。
散文究其根本是“情”的文学艺术,与散文的“情”密切相关的是其基本情感和艺术情调,所以,是否成功地设置情感和营造独具特色的艺术情调,将决定散文文本的艺术魅力。朱自清非常注意《背影》的情感设置和艺术情调营造。这篇散文名篇的基本情感是一种微微感伤的忏悔。文中忏悔的情感是在不同层面展开的。首先,是因为“我”的少不更事,尽管父亲经受了一连串的打击和正面临着人生困境的考验,但是“我”并不能真正地理解父亲,在父亲与脚夫讲价钱时, “我那时真是聪明的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太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在这段的结尾,朱自清又以懊悔的语调说:“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其次,当父亲蹒跚着去为“我”买橘子时, “我” 并没有拒绝,这是当惯了少爷、不能替父分忧的表现,等看到父亲艰难的背影,才使“我”良心发现,流下了眼泪,开始体谅父亲,但是,要弥补这令“我”终身难忘的一刻为时已晚。第三,当“我”已经开始为父分忧时,“我”却不能真正地改善父亲的人生境遇,“父亲老境却如此颓唐”,常常“情郁于中”,自叹“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忏悔的情感作为基调贯穿在整篇文字中。因为几乎每一个人都有“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有由于无能为力而伤害他人的愧疚,所以忏悔也是一种素朴的日常性的人类情感,作家在《背影》中因之伤感,读者阅读文本也随之感伤。而且,我们注意到,回忆不仅仅是《背影》主题的构成要素,它对这篇散文名篇基本情调的形成也具有重要的作用。在文本中,回忆与伤感的忏悔紧紧地相融在一起,大大地增强了忏悔基调的情感蕴藉力。作者忏悔的情感随着回忆的舒缓节奏一层层展开,既不由于舒缓而显得轻飘,又不因为情重而失之汹涌,从而形成了这篇散文名篇舒缓、庄重、深沉而诚挚的艺术情调。这种艺术情调与作品的主题表达水乳交融,作品的艺术感染力也随之增强。在阅读文本时,读者很容易被氤氲在这种艺术情调中,为人物的苦难叹息,为困难中的亲情迷醉,从而产生种种审美愉悦。
对细部的成功描写,是这篇散文又一突出的艺术特征。散文是写“真”的艺术,成功地描写真实诚挚的情感,是散文的艺术重心。情感的抽象性,又决定了其真实性特征是依靠真实的事与物来展示的,所以,对事与物的真实描写将大大有助于散文的艺术表现力,因其真实,也具有了更易于读者沟通的能力。在叙事性文学中,事物的真实性往往依靠对细部的描写来呈现。读过这篇散文的人都对那段著名的“背影”描写记忆犹新,这段细节描写是这篇散文的精华部分,它极大地增加了文本的艺术价值。但是,细节仅仅是细部描写的一部分,一篇经典性文本不是仅靠一个细节来支撑的,其真实性艺术品格的确立还需要对其他部分进行细致入微的描写。譬如《背影》的第三自然段的第一句:“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这一句与主题没有直接的关联,按常理说有损于作品的简洁,而《背影》全篇文字不足一千三百字,朱自清在这里却用了近四十个字叙述似乎与主题无关的事,大违常情。也可以将其改成“到南京上车时”,与下文连接也非常顺畅,但是对照原文,却失去了原文自然从容的气度和舒缓的韵致。瓦莱里有一个著名的比喻:“如果把散文比作走路,那么诗则是跳舞”,既如走路,那么就应该有走路的自然从容和脚踏实地,这就是改后的句子虽然简洁却没有原文韵致的原因。《背影》的第四自然段更是大段的细部描写,几乎一句交代一个事情,甚至一句话了交代了几个事情,如第十句:“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这一句是“我”见父亲托茶房照料“我”时的心理活动, 包含了三个内容:“我” 暗笑父亲的“迂”;茶房的势利;“我”的不以为然。如果单就事件来说,非常的琐碎,琐碎的甚至让人烦躁,但是,正是这些琐细的交代,才凸现了父亲对“我”细致入微关爱的亲情、“我”的少不更事——这都是与主题密切相关的内容。而且,随着事件的变化,作者不停地调整聚焦,分别针对父亲、“我”及“我”的内心展开不同层面的描写,在极其有限的字数里容纳了更多的内容,极大地增加了文本的情感内涵和拓展了文本的审美空间。《背影》以不足一千三百个汉字形成了一个丰润的艺术世界,根本原因就是其通篇成功的细部描写。
《背影》经典性的另外一种表现是语言。文学说到底是一种语言的艺术,语言的贫乏,往往使作家任何美妙的意图最终成为臆造的空中楼阁,而且,字、词、句的刻画是与创作主体的性格、情趣、才华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所以,语言也是接受作家和作品的最基本材料。朱自清是现代文坛著名的语言大师,其散文语言有两种基本特色:一种是典雅精致,代表作品如《绿》《荷塘月色》;一种是质朴自然,代表作品就是《背影》。质朴自然的美就是一种素朴的美,不尚雕饰,力求用平实朴素的口语表达内容。这是孔子称道的语言尺度——“辞达而已矣”。“辞达”并不是简单的语言应用,而是一个相当高的语言境界,苏轼曾经感叹:“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背影》的语言虽然极其朴实,但是把文本所需描写的人与事、所要表达的情感、所应营造的艺术情调完完整整地表现出来。全文多用短句,几近口语,阅读这种语句,读者会感到非常亲切,以至于不知不觉地进入到散文的艺术情境中。这种语言又是以一种舒缓平稳的叙述方式表达出来的,语言的舒缓平稳,也有助于控制和压抑作家内心汹涌的悲情与亲情以免其倾盆而出,而让它缓缓流动,浸润在字里行间,每一个字、每一个词和每一个句子,也因此具有巨大的情感容量(典型的如“背影”,它已经成为亲情的象征体和代称)。这样,整篇文字就成为一个巨大的情感“黑洞”,读者一旦接近就被其征服,《背影》也因此具有了更大的经典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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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名作欣赏》,2005年第二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