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千万年后,那个拄着手杖,在风雨中疾行的医生,该是怎样的形象?有些人看来,他遥远地背着一座山,茕茕而前行,虽不见前方的一点星光、一个人影;另一些人看来,他在众人的哈哈大笑中摸爬滚打于乱石的河滩上,血、污泥和雨水早已含混不清;还有一些人看来,他左手托起的分明是昆仑之山,他右手举起的手杖分明挥向每一个灵魂中的每一根长辫,而他无声的叹息和沉默的热泪,分明在那黄河与怒海之间,惊涛拍岸;或有一些人看来,他不过是一具医生的骸骨。
走近一些吧,重新想起这个渐行渐远的名字,便会看见那不仅仅是一具屹立的骸骨,更是一个透明的灵魂。即使在漫天的阴霾下,从这个灵魂的一隙之明中,也能看到一排排颠沛流离的妇孺、一列列疲惫孤寂的男子,从黄河两岸矢志不移地走向远方的足迹。在那足迹之上,布满了梧桐枝的灰烬,却从中袅袅升起了火的凤凰——如果说这具屹立的骸骨,承担的是每一个悲剧生命的总和,这具骸骨掩盖不住的明亮的灵魂,就是昆仑顶上留下的、在每一次黑夜之中轮回的初曙。
这具屹立的骸骨:民族民权民生之骨。这个清澈的灵魂:天下为公之魂。这是一个朴素的名字:孙文,他是一个医生。这具医生的骸骨,这个灵魂的名字,具体又是怎样的形象?
一百多年前,他是少数几个医学博士的一员,这些热门行业走出了一批批青云直上的幸运儿。他可以选择幸运,可他选择的是不幸。他的不幸,并非两袖清风白手起家之艰,亦非九死一生之险、十次惨败之难,而是明明可以用墨写的谎言一时掩盖血写的事实、求得一把手术刀带来的富贵与平安,他却偏偏要折断手术刀,从第一滴沸腾的血开始,抚慰这个民族的伤口,欲图让那些两百多年前已经亡国、两百多年后快要灭种的“国民”——他念念不忘的名字——起死回生,并重新站在昆仑之巅。按过去、现在、将来无论哪一个时代的眼光,这都是疯子般的念头。
可他开始了。“朴学”的故纸堆里追求“立功立言立德”三不朽的红顶子们,亦不乏水滴石穿的勇气,但只有他拿出了最彻底也最不可思议的勇气——以卵击石的勇气。如果说滴石之水,终究会得到历史天平的容纳,那击石之卵,则可能一瞬间形神俱灭,只余下一掊逐渐风干的黄土,才能埋葬那些威名赫赫者的轻蔑。即便在那个过程中,他也有后悔的余地,尚能在异国他乡购置一片养牛场,或者再不济,好歹在那昏浊的尘世中,学那孤芳自赏的天涯客,归隐红尘,终老于东篱渔波。但是,就如同十个、一百个、一千个鸡蛋不停击向那块奴役的顽石,如同百片、千片、万片飘散风中的绿叶不断敲向那口自吅由的古钟,他毅然决然地开始了:广州起义、惠州起义、潮州起义、钦州起义、南宁起义、河口起义……黄花岗起义,他也失去了:陆皓东烈士、邹容烈士、陈天华烈士、吴樾烈士、史坚如烈士、秋瑾烈士、林觉民烈士、徐锡麟烈士……甚至宋教仁、黄兴在枪声和汽笛声中永远离他而去。
不知他的勇气从何而来,他的力量——灵魂的力量——又如何而来。他的陵墓上镌刻着“天下为公”,意味着他立志做黄帝魂的拯救者——这也许能解释:重扬黄帝旗的同盟会在武昌的一声枪响,十六年的鸡蛋终于一朝撞碎了石头,这个医生却没有摇身变作历史上成百上千画地为隅的枭雄,而是将自己作为最后一片蛋壳,向摇摇欲坠的巨石发出了最后一击——他竟以唾手可得的龙椅,换取鞑虏内部的最后一逼。那一刻,模糊不清的尧舜禅让,被永远定格的现实一刹,赋予了一个医生对一个民族毫无保留的付与。他又怎知,被后世戴上“国父”“革吅命先行者”两顶桂冠的自己,却面临着更多的暴风冷雨?他成了被袁氏清廷余孽四处驱赶的国父,成了被东西两洋栽赃构陷的国父,亦成了被后世肆意涂抹的先行者。而这,究竟是竟辛亥之功的挫折过程,还是用全部的挫折和无止境的奋起,写就的一个民族走向彻底胜利的开始?
他的形象清晰了起来:恢复中华,他胜利了;创建共和,他胜利了;重焕黄帝文化,他胜利了;揭开现代建设,他胜利了;黄埔肇基两岸国防,他胜利了;他的继承者们废除了不平等条约,赢来了港澳回归,他胜利了……这位医生在天上会怎样俯瞰着这个苦难的民族呢?是依旧忧郁地凝望着她的病痛?是仍然抚摸着被虚骄的讪笑所掩盖的病灶与伤痕?还是悲悯地注视着她膝盖之下被风化已久的盐碱地,恨不能再生人间、再尝一遍俗尘的辛酸,以将她脊梁里潜伏的“强掩弱、众暴寡”的辫子连根拔起,重生那个“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华夏原型,再现她“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华夏姣颜?
前所未有的使命向你我他发出了召唤,泪水早已打湿了我们灵魂的信笺——我们的灵魂,就是黄帝的灵魂,就是中山的灵魂;我们每一个灵魂,不论是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呐喊的、彷徨的、遥远的,都早已在黄帝和中山为我们注入的血脉里,回荡着黄河的号角。在这号角中,我们每一个炎黄子孙都不再属于自己,同时每一个炎黄子孙都从此属于我们自己。革吅命远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每一个炎黄子孙,正在那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医生的骸骨下瞻仰着凡十三亿、历八千年的灵光,他告诉我们:从这里开始吧,迈开新的步伐,向一切苦难与耻辱挺进,为了我们所爱的华夏。